然而,听觉却异常敏锐,甚至到了残酷的地步。
他听见一个声音,一遍又一遍,用各种不同的语调,呼唤着一个相同的称号——
心脏像是被冰棱刺穿,又冷又痛。
视线之内,万物都浸泡在浑浊的灰雾里,扭曲晃动,唯有声音,清晰地烙在灵魂上。
他听见自己的呼唤,穿过少年、中年与老年的光阴长廊,执拗地重复着同一个称谓:
“仙人……”
“仙人……”
“仙人……”
那声音里,高兴是如此的稀薄,伤心是如此的绵长,最终都碎裂在崩溃的边缘。
灰雾中央,一个身影背对着他,疏离得像远山之巅的雪。
一个灵巧的人偶绕着她飞旋,喋喋不休地斥责:“榆木脑袋!榆木脑袋!”
可她置若罔闻,纹丝不动。
她是谁?
他竭力想看清。那灰蓝色的发丝,如同月华凝成的霜。
她似乎微微侧首,惊鸿一瞥间,那双眸子……仿佛是冰封的湖蓝?太模糊了,隔着重重的雾霭。
就在她回眸的刹那,景象轰然崩塌。
光阴似箭,再次稳定时,他发现自己正躺在拂云观那冰冷的寒玉床上。
他意识到,这不是安眠,而是长逝。
而她,并未让他入土为安,是将他的遗骸,永远锁在了这清冷之地。
一个念头在他沉寂的识海中浮起:“即便如萧云那般……你也未曾如此。为何独独对我……?”
她来了。
素白的丧服,衬得她像雪地里一株失去颜色的梅。
她缓缓地、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沉重,跪倒在寒玉床边,伸出微不可察颤抖的手,握住了他那已失去温度二十年的左手。
触碰到的,只有刺骨的冰凉。
“……好久不见。”
停顿在空气中蔓延,仿佛承载了百年的重量。
“一百年了……竟这样快。”
此刻,他终于看清了她的容颜。
那双他曾以为万年不化的冰眸周围,浸染着洗不去的绯红泪痕,眼底堆积着深不见底的疲惫与痛楚。
然而,她的面容却异样地平静,如同冰封的湖面,将所有惊涛骇浪死死压在其下。
她静静地凝视着他沉寂的面容,目光像是要穿透时光。
新的泪光在她眼中无声汇聚,闪烁着,却倔强地不曾坠落。
“我试着绝食了。”
她忽然开口,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
“……也想起了,那九十年。”
“……对不起。”
她低下头,避开了那永恒的安详。
“你留下的书,我看了。”声线轻微波动,“柴火,乘凉房,菜园……你都想到了。”
话语在此断弦,余音散入寂静。
“……我哭不出来。”她陈述着,这事实比恸哭更令人窒息。
“好像有许多话,”声音里透出一种被掏空后的茫然,“可最后……只剩对不起,和……谢谢你。”
那强行维持的平静,终于绽开一丝裂痕。
“我竟……忘了你的名字。”
她的肩线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我本该记得的。我……”
泪水无声地滑过她毫无波澜的脸颊。悲恸与愧疚浓稠到了极致,反而凝结成一种令人心碎的麻木。
“我躲着你,怕你。”
她的目光落在自己素白的衣袂上,“怕再来一次失去。九十年……三句话,零星的照面……你却让着我九十年。”
“直到……我害死你。”
“……你都不曾怨我。”
她跪在那里,握着他冰冷的手,像一座为自身罪责而立的碑,在无声的忏悔中,进行着一场永无止境的赎罪。
……
……
……
他猛地从榻榻米上弹坐起来,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撕裂,剧烈的绞痛让他瞬间窒息,额头上沁出密密麻麻的冷汗。
一股腥甜毫无预兆地涌上喉头。
他死死捂住嘴,不敢发出任何声响,踉跄着冲出房间,直到廊下的阴影处才弯下腰,压抑地咳嗽起来,殷红的血点溅落在深色的木地板上,在清冷的月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吐完之后,胸腔那翻江倒海般的恶心感平息了些许,但心脏处的剧痛却依旧清晰,如同梦魇的余烬,顽固地灼烧着他的神经。
他扶着廊柱,大口喘息着,回头望了一眼屋内。月光透过门缝,隐约能看到蝴蝶忍依旧安睡的轮廓。他松了口气,幸好……没有吵醒她。
若是让她看到自己这副模样,怕是又要惹她担忧落泪了。
他抬手擦去嘴角的血迹,看着手背上那抹暗红,眉头微蹙,随即又缓缓松开。
大概……又是那个光怪陆离的脑子,做的又一个莫名其妙、却又真实得可怕的梦吧。
毕竟,以前也不是没有过类似的情况。
那些破碎的、仿佛属于别人一生的画面和情感,总会不时闯入他的梦境,带来一阵兵荒马乱,然后在天亮时分悄然退去。
他没有再多想,只是将那剧烈的心痛和那口吐出的血,都归咎于这过于逼真的梦境。
拖着依旧隐隐作痛的身体,他悄无声息地回到屋内,重新在蝴蝶忍身边躺下,小心翼翼地不去惊扰她,强迫自己闭上眼,试图再次入睡。
只是这一次,那心脏深处残留的、如同被冰锥刺穿般的寒意和痛楚,久久未能散去。
……
ps:感觉这章有点割裂,但确实这是重大伏笔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