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太累了。
她只想暂时关闭所有的感知,忘记现实的无奈与残酷,在这个她深爱的、却无法真正拥有的怀抱里,获得片刻的、哪怕是虚假的安宁,沉沉睡去。
留下的,只有一个无比悲伤的人。
他僵硬地躺在那里,感受着怀中逐渐平稳的呼吸和温热的泪水浸湿他衣襟的触感,听着她那句“爱人和爱人”在脑海中反复回响。
窗外,夜色深沉。
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
而这短暂的黑夜,对于他而言,将成为一场漫长而残酷的、甜蜜的凌迟。
怀中的她已然昏睡,呼吸变得轻浅而规律,仿佛刚才那场掏空一切的情感风暴只是一场幻觉。
但那份真实的重量与温度,却沉沉地压在他的胸膛上,也压在他的灵魂上。
他不再去看她,目光空洞地望着天花板上被夜色模糊的纹路。
他开始思考存在的必要性。
这个念头,在他漫长的生命里,如同一个永恒的背景音,已经回荡了无数次。
在失去茉莉后的每一天,在每一个需要动用力量、提醒他自己并非凡人的时刻,在每一次目睹因他而起的死亡之后。
但这一次,与以往都不同。
这一次,他不是在寻求答案。
他早已放弃了答案。存在与否,必要与否,对于背负着如此过往、身处如此困境的他来说,本身就是一个伪命题。
他存在,这便是既成的事实,也是永恒的刑期。
他此刻的思考,更像是一种……精神上的自残。用这个无解的问题反复折磨自己已然疲惫不堪的神经,如同用手指去抠挖一个永远不会结痂的伤口。
目的,并非为了求得解脱。
或许只是想靠着这熟悉的、近乎麻木的痛苦,让自己也能就此睡过去。
或许,仅仅是为了打发时间,直到天亮。
天亮,那个她设定的“契约”到期之时。天亮,那个他必须再次穿上“别扭”的铠甲,将她推开,回归“正确”的孤寂的时刻。
时间在寂静中流淌,每一分每一秒都清晰可辨。他的存在,他的思考,她在他怀中的温暖,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为了等待那个注定到来的、温柔的诀别。
这是一个静止的、没有出路的终点,充满了巨大的悲伤,却也因那份共同沉沦的默契,而奇异地带上了一丝平静。
思考的齿轮在空转中缓缓停息。他最终放弃了思考。
因为他早已洞悉,所有关于存在必要性的思辨,最终都会归于虚无。
就像一条河流,无论途经怎样的风景,最终都奔涌入海,消失在那片无垠的、无法定义的盐碱之中。
“没意义”,就是最终的答案。
这个答案,他在无数个日夜里早已推演过无数遍,如同一个早已熟记于心的、令人绝望的数学公式。
今天,只是思绪的惯性,又一次滑落到了这个熟悉的终点。仅此而已。
既然宏大的问题没有意义,他便将注意力转向了那个具体而微的、此刻正躺在他怀中的难题。
他开始想,要不要接受她。
这并非一个寻求答案的严肃思考,更像是一种消磨时间的方式,用以填充从天黑到天亮这段难熬的等待。
他在脑中随意地、近乎冷漠地推演着两种可能性:
·接受之后的生活:或许会有短暂的温暖,但随之而来的,必定是无休止的、因背叛亡妻而产生的自我鞭笞,以及对她可能因自己而卷入危险的恐惧。这份关系,从一开始就浸泡在愧疚与不安之中。
·不接受之后的生活:回到熟悉的、冰冷的孤寂。看着她或许会嫁给别人,或许会独自老去,在远处默默守护,或者干脆再次逃离。重复着之前的痛苦循环。
这些推演没有让他感觉更好,也没有让他感觉更坏。
因为无论他选择哪一条岔路,在道路的尽头,他最终看到的,都是同一个悲剧性的、令人绝望的盒子。
接受和不接受,她都会老死。
在永恒的时间面前,凡人的生命不过是一瞬的火花。
他拥有干涉的力量,他可以一次次逆转时间,让她重复出现,或者强行延长她的寿命。
但如果他真想这么做,当初就不会放弃拯救茉莉了。
这个认知,是他所有行为的基石。他比任何人都更深刻地理解:
永恒,是对意识最残酷的刑罚。
将所爱之人强行拉入自己永恒的时间牢笼,看着她在无尽的岁月中被逼疯、异化,那才是真正的残忍。
唯有静态的,才是永恒的。
死亡是静态的,记忆是静态的,那份停留在最美一刻的爱,也是静态的。
它们被凝固在时间之外,不再变化,因而得以在某种意义上获得“永恒”。
而活着的、变化的关系,注定要在时间的洪流中磨损、变质,最终走向终结。
所以,他选择不干涉。
他选择承受失去。
他选择守护那份“静态”的完美,哪怕代价是自己永恒的、动态的痛苦。
他心中最后一丝波澜也平息了。
等待天亮。等待那个必然的、悲伤的、但在他扭曲的认知中,却是对彼此都最“仁慈”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