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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老朋友不能来了(2 / 2)

《老饕赋》是个华丽的玩笑;《菜羹赋》是一篇扎实精美的散文。两篇文章相辅相成,正如子瞻、子由两兄弟。相同之处,两文皆亦真亦幻,不同者,《老饕赋》一成真,九成幻;《菜羹赋》七成真,三成幻。

后世人喜欢说苏东坡是个“美食家”,其实不该这样说。东坡居士半生穷里富贵,富贵中穷,富贵时反而不见他享受,贫穷时才有了“东坡鱼”、“东坡肉”和苏过发明出来的“玉糁羹”,那不是美食,只是一个心胸开阔的“道士”对苦难生活的领悟而已。

葛延之走了。苏夫子在家苦等,只盼着年已八旬的老巢谷别来这海外穷荒之地受罪,而参寥大和尚早些来,来了就能一起谈佛事、说笑话了。

这时候苏家早就无米可食,也酿不得酒,就跟邻人家买了两只鸡养在家里,准备巢谷到后杀来吃,又急着把这消息告诉了黎子云、符林、姜唐佐这几个朋友,请他们到时凑些酒、猪、蛇、蛙、蜈蚣过来一起开宴,总不能让巢谷老爷子亏了嘴。哪知等了好久,郑嘉会的一船书送到儋耳了,巢谷和参寥都没来。

该来的人不来,苏轼先觉得奇怪,再一想,脸色就阴沉下来了。苏过怕父亲不高兴,急忙劝他说:“从中原到岭南千里路程,岂是说来就来的?何况父亲已经给二叔写信,请巢谷老先生不要渡海,老先生看了信,大概已经回眉州了。”

苏过不认得巢谷,也不认得参寥,不知道这是两个什么样的人。听他说这话,苏轼一声长叹:“若巢谷不再渡海,参寥也改了主意不来,我不但不难过,反而替他们高兴。可巢元修是个侠客,参寥子是位义僧,这两个人既说来看我,必然要来的!如今两人都不见,我怕他们路上出事了……”

苏夫子这一次真猜对了。就在这一年,巢谷和参寥几乎同时遇难。

巢谷从眉州赶往岭南,路程何止千里,老先生年过八旬,又没什么钱,这一路吃了不少苦。到雷州和苏辙见了面,苏辙也劝他别再往前走,巢谷不听,执意渡海而来,哪知还没走到海边上,竟有个没人性的蟊贼把巢谷的行李偷走!后来听说这个贼被新州府逮住,巢谷急忙赶去想要回自家的行李。因为生气、上火又急着赶路,一下累过了头儿,刚到新州就病倒,竟死在新州,和苏轼一海之隔,永难相见了。

参寥的命运比巢谷更糟。就在准备赶赴海南这一年,吕惠卿的弟弟吕和卿到了杭州。

因为吕惠卿当年获罪,苏轼以诏书为檄文痛斥此贼,天下人拍手称快。从此吕惠卿和他弟弟升卿、和卿都视苏轼为死敌,所以吕和卿一到杭州就把所有和苏轼有交往的人往死里整。诬陷参寥和苏轼有勾结,一纸文书夺了参寥的度牒,逼着他还俗,然后把参寥发配兖州了。

巢谷、参寥不能来,苏夫子在海岛上的日子少了一半盼头儿,眼看囊中羞涩,不得不把翻过的家底子再翻一遍,看还有什么东西可以拿出去卖了换钱,意外发现了当年父亲苏老泉未完成的半部《易传》书稿。

三十三年前的英宗治平三年,苏老泉一边为朝廷编《礼书》,闲时自己写了一部《易传》,书稿未成人就故去了。这部书稿压在苏轼箱底三十多年,不管富贵贫贱,苏轼总随身带着它,可也不管是忙是闲,总没功夫拿出来翻看。如今荒岛无事,仔细看了几回,觉得父亲当年所作深刻有理,苏轼年龄已长,阅历已深,对《易经》颇有心得,干脆俯下身把这部《易传》续写完成。

《易传》写成,苏轼意犹未尽,又以五经中的《书经》为目标写了一部《书传》,上下十三卷,颇有规模。

然而写书劳神,苏学士已经六十四岁,身体大不如前,熬出几部书来,身子更软,精神更差。苏轼却乐此不疲,又打算写一部有一百篇故事的《东坡志林》。苏过忙拦着不让父亲再写,然而苏夫子不听人劝,还是得空就写,前后完成十二篇《志林》,终于病倒在床,养了两个月才好。

老年人,一场病就是一副模样。苏学士只得了一场感冒,再起来时,头发全白,满脸皱纹,人也瘦成一根竹竿,不用别人劝,他自己也拈不动笔了,只好搁下,每天两餐稀粥,一个午觉,过午就带着乌嘴出去散步。老先生头脑不灵光了,在桄榔林里进进出出,迷了好几回路,好在乌嘴机灵,认得家,每次苏夫子走迷糊了,就放开乌嘴,说声:“回家。”乌嘴在前头走,苏夫子在后头跟,走着走着就走回来了。

这天午睡醒来,苏夫子又带着乌嘴出去,直到天色渐暗倦鸟归巢,却见乌嘴颠颠地跑了回来,嘴里“呜呜”哼叫,用嘴直咬苏过的裤脚。苏过隐约明白它的意思是让自己跟着走,急忙飞步跟了过来。

往前赶了一个多时辰,已经钻进密林深处,忽听前头呜呜直响,仿佛一头猛兽在草丛里发威,苏过长出一口气,知道找着父亲了。过去一看,东坡居士歪在椰树下,头枕着一个椰子壳儿,伸手伸脚睡得正香。

带着乌嘴出门的时候苏轼明明记得是吃了饭出去散步,走进林中,一开始只觉腰酸脚乏,知道越这时候越停不得,强迫自己往前走。忽然觉得头脑中混乱起来,仿佛自己孤身一人正往瑞草桥走,要和丈人、舅兄、王弗夫人野餐,一时觉得这是真的,脚下不停只管走来。忽然又想,这一次要和二十七娘相见了,若她当面讨诗,自己心里好诗极多,未必非送她“落红难缀”一首。就想着该选哪首诗词送给这位“小孩子夫人”。忽然又想过来:王弗夫人尚在,怎么自己就去想二十七娘呢?

这一念叨,苏轼越发糊涂了,东想西想,怎么想都不对,在路边站着发愣,又见朝云在前头走路,回头叫他,这一下又跟过去。天热如火,汗流浃背,仿佛正在去歧亭的路上,一回头,又见王弗夫人在边上站着,白眼看他,骂他“好色”……

到此时,苏学士的头脑彻底乱作一团,浑身是汗,两腿酸软,可就是怎么也停不住脚步。三位夫人时时和他说话,有时说的是各自的事,有时说的又是同一件事,纷纷乱乱听不清楚。苏轼再也走不动,也不管是哪里,就地坐下,背靠着一棵大树,闭上双眼,任头脑中纷乱的记忆自行交织,此来彼去。

好半晌,三位夫人的影子逐渐隐去,一抬头,眼前却是一座旧院落,正面一间堂屋,匾上写着“南园”二字,原来是父亲在京师买的旧宅子。母亲程夫人坐在当门处正缝一件旧衣服,父亲苏老泉蹲在地上擦一个物件儿,仔细一看,父亲擦的竟是凤翔买回来的四块门板。

穿过前厅,眼前是个菜园——好似苏轼在黄州雪堂开的菜园子,一个老头儿正给菜浇水,细看,原来浇水之人是巢谷。又有一个人从后头走过来,迎面叫他:“子瞻,有好文章吗?”是住在歧亭的陈季常……

被陈季常一唤,苏轼似乎有所醒悟,提起笔来却没有纸,只得费好大力气弯下腰在地上写道:“坐于南轩,对修竹数百,野鸟数千……”一句话写出来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一时接不下去。陈季常就拿一只碗递给他,提起壶往碗里倒酒。苏轼正在焦渴,两眼只看着那碗酒,眼巴巴地等着喝。

忽然间,天地猛地一晃,一切都消失了。苏轼睁开眼,只见阳光耀眼,热气蒸腾,面前站着个年轻人,极眼熟,却不认得。一时回不过神来,只惦记着刚才那碗酒。

“……满了,满了……”

听父亲说这怪话,苏过就知道老人家又糊涂了,急慌慌地问他:“父亲怎么睡在这儿!”

到这时苏轼才勉强记起来,叫他的是苏过,自己的小儿子。可刚才看到的一切历历在目,也不在是真的还是假的,一脸茫然,嘴里低声嘟哝着:“看见老宅子了,我要回去喽。”

听父亲说出不吉之言,苏过吓了一跳,忙把父亲搀扶起来:“这里太潮,父亲回去歇着吧。”

听苏过叫他“回去歇着”,苏轼轻轻点头:“该回去了,累了,该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