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蟠又说:“既然花魁娘子不肯写诗,唱支曲儿也好。”
琴操看了他一眼,笑着说:“我说不肯写诗了吗?有苏大人在此,我这诗是一定要写的。只是先要替苏夫子煎一盏茶,讨个机缘。”说着话儿,跟在身后的小丫头已经把茶炉茶盏各样器物摆了上来。
琴操是个出奇的人,眼高于顶,自到席前,杭州一众官员简直任她揶揄戏谑。然而这丫头自有倾国倾城的容貌,雅洁清丽的风度,勾魂摄魄的气韵,行事言语又每每出人意料,也不知怎么就摆布得这些人一个个围着她转。如今她忽然摆开器具要为众人煮茶,这帮人竟有些受宠若惊之感,急忙在桌上腾开一块地方。
琴操回身从檀木匣中取出小小一饼茶来,送到苏轼眼前柔声问:“这是上贡之物,称为‘密云龙’,大人吃得惯吗?”
时下贡茶以龙团凤饼为最佳,其中有一种“小龙团”,每二十饼为一斤,每饼茶只有薄薄一页。神宗元丰元年,建州地方贡上一种“小龙团”品色尤其出众,神宗钦定其名为“密云龙”,乃贡茶中的极品。这样的茶只有皇帝、宗室能够饮用,朝廷重臣偶尔能得赏赐,因为茶饼极小,政事堂上宰相、参知同饮,顷刻便尽了,民间别说喝它,连名字也没听过,真不知琴操从何处得来。如此难得之物竟捧到苏轼面前,杭州官员有识货的都暗暗咂舌。
偏偏苏学士生来不是个享福的命,肥肉酸酒最合他的胃口,朝云烧出来的茶末子“大魔汤”他喝着最惬意。至于“密云龙”,隐约记得在学士院里喝过一次,味道却忘了,只能笑着说:“很好,很好。”
见苏轼点了头,琴操这才取过茶饼,研、炙、冲、拂,手法清晰利落,时不时把苏学士瞟上一眼,偶尔四目相对就轻轻一笑。片刻已经制得一盏,左手举盏送到苏学士面前,右手食中二指拈着茶针在盏上一划,尖细的针尖如燕子点水一掠而过,碧绿的茶汤顿时轻漾出一幅图形,清晰如画,不等苏轼细看,水面微合,痕迹杳然。
茶艺中有“分茶”绝技,手法不一,奇绝之人可以凭巧劲在茶汤中变幻出鸟兽亭楼、树木烟月种种图样。琴操刚才所为也是“分茶”的技艺,待水痕逝去就问苏轼:“大人看见什么了?”
苏轼略想了想:“仿佛野村烟树……”
琴操所弄并非实景,苏轼看到什么全凭一番机缘。听苏轼说出“野村烟树”,琴操微微点头,稍作沉思,取过纸笔立刻写成一首:
“山抹微云,天连衰草,画角声断斜阳。暂停征辔,聊共饮离觞。多少蓬莱旧侣,频回首、烟霭茫茫。孤村里,寒烟万点,流水绕红墙。
魂伤,当此际,轻分罗带,暗解香囊。漫赢得青楼,薄幸名狂。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有余香。伤心处,长城望断,灯火已昏黄。”
这《满庭芳》是个十六岁的女孩子于顷刻间写成的。见了这词,席前众官鸦雀无声。
还不等这些人赞叹,琴操已经把纸揉成一团,就着茶炉的火,顿时烧成了灰。到这时众人才醒悟过来,杨蟠急得大叫:“这么好的词怎么烧了!”
琴操淡淡一笑:“我写的不是词,只是烧茶炉用的‘炭’,苏大人要写的才是好词。”又斟一盏茶捧到苏轼面前,轻声道,“旁人求诗多送酒,我为夫子献一盏茶。想夫子一生多坎坷,然而胸中无块垒,豁达如明镜,如这清茶,味苦回甘。若能将胸襟气度微微吐露,必是千古绝唱。”
琴操真是怪人,她的双眼似乎不是看人的脸,而是看人的心。无论什么,忽然就被她说破了。面对这样的人儿,村氓都能写出诗来,何况苏学士,顿时有了妙句,提笔一挥而就:
“蜗角虚名,蝇头微利,算来著甚干忙。事皆前定,谁弱又谁强。且趁闲身未老,须放我、些子疏狂。百年里,浑教是醉,三万六千场。
思量,能几许,忧愁风雨,一半相妨。又何须抵死,说短论长。幸对清风皓月,苔茵展、云幕高张。江南好,千钟美酒,一曲满庭芳。”
果然是篇绝唱。
见了这词众人齐声喝彩。只有琴操静静地看了两遍,低声道:“‘清风皓月,云幕高张。’苏学士本是神仙体,却拘在俗人躯壳中,想来也苦吧?”
苏学士这次离京外放是因为遭了小人的陷害,可到杭州后被当地百姓崇敬亲近,自己也办了不少实事,日子一长,就把这“苦涩”忘怀了。如今琴操忽然说出一个“苦”字来,苏轼暗吃一惊,抬眼看她,见这丫头眼神中满是哀愁,就笑着问:“清风皓月怎么是‘苦’?”
琴操轻轻摇头:“若我没猜错,大人的脾气勇而不猛,强而不悍,好像一头牛,徒有双角却斗不过豺狼。还是老子说得‘行无行,攘无臂’更安稳些。”
老子有言:“不敢为主而为客,不敢进寸而退尺。行无行,攘无臂,扔无敌,执无兵……”苏夫子正是依着老子的话,不争宰相之位,自动退出朝廷,想不到自己的心思被这初见面的女孩子说破,苏轼十分惊讶,半天才说:“求进易,求退难……”
琴操微微一笑,轻声道:“说难也不难。”
“依你说该当如何?”
龙图阁学士竟向一个妓女问这话,实在有趣。琴操略想了想:“听说南唐有位韩熙载,才学了得,人却非常有趣,平时毫无志气,只管纵情声色,养清客,蓄歌伎,整日歌舞,天下都知道此人放浪不羁,不堪使用,结果无灾无病寂寂而逝,不知这样的人物夫子怎么看?”
琴操有一颗九窍玲珑玻璃心,对朝廷的事竟比苏轼看得还明白。可苏学士的过人之处就在于“糊涂”,对朝廷总有幻想,,对功利也期望听不进这些明哲保身的话,只说:“韩熙载虽然精明,只是**太过。毕竟是读书人,就算不能成‘儒’,总该有几分‘道心’吧?”
苏太守这样的大人物哪能随便听一个小丫头的劝?琴操心知肚明,也不在意,微微一笑:“夫子果然高明。”又说,“既然谈起‘道心’,我为夫子抚一曲琴可好?”
琴操以诗、茶、琴三绝逞名,今天全力施展,似乎专为博苏夫子的欢心。苏轼对这聪慧温柔的女子也很喜欢,就说:“洗耳恭听。”
听了这话,跟在琴操身后的丫头立刻捧上琴来。琴操在苏轼对面坐下,把他细细看了几眼,立即弹奏起来。每一段毕,总抬眼打量苏学士,四目相对,两人不由得微笑起来。一曲抚罢,众人齐声赞叹。
杨判官在旁边问:“姑娘这一曲是何名目?”
琴操看他一眼:“大人听不出吗?”
杨蟠摇头:“我也爱琴,然而这一曲实在听不出……”
琴操淡淡地说:“其实我也不知名目,但求苏夫子喜欢就好。”
琴操这话听来似乎无礼,杨蟠脸上就透出些不高兴的意思来。琴操看出来了,故意扁起嘴做出一脸愁容:“大人是生我的气了吗?”
杨蟠是有些不乐意,可面对这么一个人儿,谁又能说自己“生气”?只得说:“没有的事,花魁娘子果非常人,今天本官开了眼界。”
琴操根本没心思搭理杨蟠,胡乱混了过去,又转头问苏轼:“夫子对这一曲满意吗?”
苏夫子其实不懂琴,但听这玲珑之音也足够愉悦耳目,忙说:“很好。”
琴操笑问:“我有心约夫子游西湖,赏山水,再弹琴给夫子听,不知夫子肯来吗?”
琴操有一个奇妙的本事,当她提出要求的时候,总有办法让对方无从拒绝。如今她约苏夫子“游湖”,其实是个怪事儿,苏夫子性情豁达,脾气却挺拘谨,若在平时,这样的邀约他是不会去的,今天也不知怎么,只觉得心里美滋滋,根本没想到拒绝,只说:“既然姑娘有此雅兴,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