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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也无风雨也无晴(1 / 2)

元丰六年早春就这么快快乐乐过完了。眼看暑气渐生,酷夏将至,古耕道来找苏学士,对他说:听说沙湖一带有几十亩上好的水田要卖,不知学士有没有兴趣?

到这时苏轼和家人商量卖宅买地的信还没有回音,“买地”二字暂时无从谈起。但古耕道帮忙,自己若一口回绝也不好,就答应古耕道,第二天一起去看地。

古耕道走后天也晚了,朝云到厨房去做晚饭,苏轼一个人在院里坐着乘凉,却见东坡走上一个出家人,一件灰布僧袍破成了鱼网,脚上是穿成两半的烂草鞋,头发约有一寸长,不知多久没洗过,沾得一缕一缕,满脸乱蓬蓬的胡须,手里拄着竹杖,一时认不出来,正注目看他,那和尚已经走到苏学士面前,直眉瞪眼地说他:“看什么!见了和尚连碗水都不给?”

到这时东坡居士才认出:这不是于潜诗僧参寥大和尚吗?

参寥忽然到了黄州,苏轼喜出望外,忙把参寥迎进雪堂,见他衣衫褴褛面容憔悴,这才想起问人家:“怎么到黄州来了?”

参寥淡淡一笑:“老兄被贬黄州三年,也不知过得怎样,我不放心,,来看一眼。”

这么说参寥是凭两条腿从杭州走到黄州来的!

无常是苦,因为“无常”是个幻境,种种都是假的,由此生出的“贪瞋痴慢”也是假的。看看参寥大和尚,几千里艰苦跋涉对他而言浑如无物,从杭州走到黄州只是“来看一眼”,就像早晨去邻居家串门儿,中午吃个饭,晚上溜达着走回来……单这一句话,贪瞋痴慢、苦乐酸甜、争长较短,种种“幻象”都被大和尚看破了,说破了。

看着眼前又脏又破的和尚朋友,苏轼满心敬佩,一肚子感激,竟不知说什么好了。

参寥和尚把东坡居士在东坡的“家当”看了一眼,连连点头:“子瞻老兄好本事!到黄州三年,都以为你吃尽了苦头,哪知才兄不但混得挺美,还置下这么一份家业!”

苏轼忙说:“这算什么家业?我的‘家业’你还没见呢!”拉着和尚到耳房,指着一口黑乎乎的大瓮,“这是我自己酿的好酒,比外头卖得还香甜,大和尚一定要尝尝。”

苏轼请参寥喝酒是半开玩笑,以为和尚八成不答应。哪知参寥立刻说:“要是店里沽的酒就算了,夫子亲手酿的,我倒要尝尝!”又加上一句,“我酒量大,不喝便罢,一喝就是一斗。”

苏轼忙说:“不怕,瓮里还有三斗酒呢!”

当天晚上苏轼亲自下厨烧了几个好菜,参寥大和尚真就与他推杯换盏喝起酒来。

参寥和尚忽然不守清规,大口喝酒,一来和老友相见心里高兴;二来参寥最近遭人陷害,已经做不得和尚,“守戒”二字对他没什么意义了。

也真像参寥自己说的,他这酒量十分惊人,一碗接一碗,不大功夫真就喝了半斗酒,脸也红了,话也多了。这时苏学士对参寥提起:“我请人帮忙找了块地,明天去看。”

一听这话参寥颇为不解:“黄州离京师这么远,你在此处买地,回京以后怎么照看?”

听参寥和尚说醉话,苏学士哈哈一笑:“京城?京城在哪儿我都忘了!明天看好了地就买下来,一家大小在黄州落户。‘海内存知已,天涯若比邻。’何远之有?”

参寥把苏学士看了半天,觉得他这话像是认真说的,这才问:“老兄不日就要回京做大官了,怎么倒说‘黄州落户’的话?”

看样子参寥和尚醉得不轻!

苏轼把手一摆:“什么官不官的!我这辈子只是‘黄州’的命,挺好……”

苏夫子有时候糊涂得出奇,结果他说实话参寥却不信,连连摆手:“我又不是那帮小人,憋着算计你,夫子瞒我干什么?朝廷局面败成这样,不起用你们这些人怎么办?”

东坡居士并非装糊涂,他是真糊涂!结果参寥的话老苏听不懂:“朝廷有蔡确、李定那帮禽兽,哪用得着我?”

参寥平时爱开玩笑,喝了酒之后说得都是直话:“你也知道他们是帮禽兽,如今变法弄得一败涂地,圣上还能再用这帮人?当然要用你们这些人换下这帮禽兽,这还用说?”

参寥这话苏夫子还是听不懂,瞪着眼问:“变法哪里败了?我看不出……”

“前年灵州、永乐之败夫子没听说?”

苏轼连连摇头:“那是用兵不当,与变法无关……”

“怎么无关!‘变法’是为了敛财,敛财是为了用兵。如今仗都打败了,岂不是变法全盘失败吗?”参寥把苏轼看了半天,这才看出东坡居士说的不是瞎话,顿觉诧异,“夫子平时反对变法,今天怎么说得全是反话?”

为什么忽然说“反话”?东坡居士真闹不清。回头一想自己也笑了:“倒不是说反话。只是我觉得皇上还未醒悟。当年在杭州做通判的时候见过一位海月大和尚,他对我说:天下人都是先生儿子、后取名字;可当今‘变法’却是先起名字、后生儿子,咄咄怪事。”

海月当年是杭州都僧正,参寥当然认得他:“这位大和尚说得对,先生孩子再取名字是常理,可这和尚却不理解皇帝的心思。”

苏轼忙问:“这话怎么说?”

参寥冷笑道:“先生儿子再取名字,这生出来的必是他自己的亲骨肉,小心呵护长大,不会让他受丝毫伤损。可先取名字、再生孩子,生的却不是他的亲骨肉,而是一个奴才!这奴才还没生,皇帝就想好了将来一年从奴才身上赚多少钱!所以孩子没生先就起了名字,不等孩子养大就让他去做事,做成了事,得的好处归皇帝,事不成,就说那生孩子的人是个邪魔,连母亲带孩子一起‘杀’了,只当没生过这个孽障,岂不干净?”

参寥和尚是个性情中人,不开口则已,一说话,真能把人吓死:“当今皇上看着是个明君,其实凶得很!夺起权来什么都不顾。以前他拿王安石当枪使,用不着了,回手就把王安石整垮!后来皇帝要夺生杀大权,差点把你的脑袋砍下来!怎么到今天你还没看明白?”

神宗皇帝“夺权”?苏学士对此全无认识。至于说王安石做了皇帝的“替死鬼”,苏学士差点成了皇帝的“刀下鬼”,苏轼更不信:“你这话不对!害我的是李定、张璪这几个家伙,皇帝倒是一心救我,若不是陛下降诏,我能活命吗?”

苏轼糊涂起来像个榆木疙瘩,参寥微微摇头:“我问你:你写那几首惹祸的歪诗,是不是打算造反?”

苏轼一惊,忙说:“哪有此意!我就是偶尔发个牢骚……”

参寥点点头:“对呀!你写诗不过发个牢骚,并无恶意。天下反对‘新法’的人多得很,发牢骚的更多,为什么偏把你抓起来?你说皇帝下诏救了你的命,那我问你:是谁下诏让李定这帮人查你,抓你,害你?不是当今皇上,难道是玉皇大帝不成?”

参寥实在不能喝酒。这个人血性太过,脾气太烈,酒一下肚什么话都敢说!幸亏他是个和尚,有戒律要守,平时并不饮酒,不然大概活不到今天。可参寥这话真有道理,苏轼一下愣住了。

见苏轼不吭声了,参寥又喝了一碗酒,高声说:“我虽远在江南,朝廷的事看得清清楚楚!苏夫子是个老实人,可惜平时太爱说话,难免惹祸上身。其实朝廷是皇帝一家的朝廷,‘变法’是皇帝一个人的事,跟天下人毫不相干,连王安石都是卒子,你一个小小的苏子瞻连卒子都算不上,你在这里上蹿下跳张罗什么?这次皇上本来要杀你,后来不知为何没有下手,你这条命是硬捡回来的。以后可要长脑子,宁可少说一句,不可多说一句,要能变个‘哑巴’最好。”

参寥说的是劝人的话,可他这话说得生硬,苏学士有些接受不了:“子曰:‘生吾所欲,义亦吾所欲,两者不可兼得,舍生而取义。’朝廷有错我不出来说话,这圣贤书岂不是白读了?”

凡高僧大德都有度人的心,但天下人冥顽不灵,大和尚用一辈子功夫未必能救一个人。参寥也是位高僧,看惯了世人的冥顽,。既然苏轼不听劝,他也就收拾脾气不劝了:“我不该跟你说这些话,后悔!”

苏学士天性好争论,若参寥和他争,恐怕要吵起来了,可参寥偏不跟他争,反而说这样的话,苏轼倒有些不好意思,再一想,这和尚说得句句在理。就换了个话头儿:“你刚才说我不会久在黄州,还要出来做官?”

参寥点点头:“朝廷连打两个败仗,蔡确、李定那帮小人已经失宠,皇上一定会重用旧臣。我本来估摸着去年就有动静,哪知拖到现在还没消息,怪事……”

参寥和尚聪明透顶,若他不做和尚,去考进士,也许是个宰相之才。朝廷里的大局、神宗皇帝的心思都被和尚一一猜中,只是神宗想用旧臣,却遇上多番阻力,以至政令难行,这一点参寥是猜不到的。但他有一句要紧话对苏学士说:“古人说得好:‘观棋不语真君子’,回到朝廷一定管住自己这张嘴,再不能多说话了。”

参寥说的“真君子”其实是个明哲保身之辈。

孔圣人最瞧不起明哲保身之辈,斥之为“乡愿”。孟子又给“乡愿”下了个注解,叫做:“非之无举,刺之无刺,同乎流俗,合乎污世,居之似忠信,行之似廉洁,众皆悦之,自以为是,而不可与人尧舜之道,故曰‘德之贼’也。”

想让东坡居士变成一个“同流合污”的“德之贼”,绝无可能。参寥和尚只是劝他别做“口袋里的锥子”而已。

可惜参寥这些话苏轼到底接受不了。

第二天一早,古耕道约了潘丙一起过来,要带苏轼去沙湖看田,然而此时的苏学士对“黄州买田”已经没什么兴致了。

参寥不是一般人,他说的话苏轼不得不信。若真回京做官,在黄州买地干什么?

虽然心气不如早先,这个田毕竟还是要看。苏轼先把参寥介绍给两个朋友:“这位大和尚诗写得极好,我在杭州时也是他的弟子。”

苏轼这话是开玩笑。哪知参寥轻轻叹了口气:“我如今已经不做和尚了。”

参寥和尚明明光头僧袍手拿念珠,怎么看也是个和尚,却说“不做和尚”,苏轼笑问:“你不做和尚,难道做了道士不成?”

东坡居士这张嘴真让人受不了,朝云忍着笑打他一下,正要给参寥陪个不是,潘丙已经抢着给参寥和尚赔礼道:“苏子瞻这个人处处都好,就是嘴巴太坏!道长不要见怪。”

潘丙突然说这么一句,众人都没提防,半天才听不出语病来,顿时哄然一笑。参寥又笑又气,指着苏轼、潘丙骂道:“黄州这地方一个好人都没有!难怪朝廷把你贬到此处。”

听和尚说狠话,众人又笑了。

东坡居士哪里知道,参寥如今真的不是和尚了。

“乌台诗案”虽然到最后没有杀人,可受牵连的人也不少。参寥和尚和苏轼素有交往,互相诗作唱和,这些诗也被御史台抄了出来,结果参寥成了这场文字狱中唯一被定罪的“小人物”。可参寥一个和尚,无官可罢,无钱可罚,官府能拿他怎么样?想不到御史台那帮人真有办法,居然下了个文书,追夺参寥的度牒,命他还俗!

也难怪,宋朝是个有趣的朝代,僧人的度牒文书是要拿钱到官府去买的,一道度牒的价值相当于一百石大米。如今朝廷夺了参寥的度牒,等于从他身上夺了一百石米去!而参寥和尚从此失去了僧人的身份,不能在寺庙居住,连个吃饭睡觉拜菩萨的地方都没有了。

好在这位大和尚自幼出家,如今已是云门宗高僧大德,在两浙极有名气,杭州、于潜两地本就寺院众多,僧众也都认识参寥,只要他到了,各处依然收留,没一个人因为度牒的事难为他。

但参寥这次来黄州见苏轼却不容易,他这个没有度牒的大和尚沿途不能挂单,是风餐露宿一步步走到黄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