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州战败”只是个传言,后来没人再提起。苏轼在赤壁下问徐大受、孟震,二人也以“不知道”三字应对。时间稍长,东坡居士就把这事淡忘了。
这时已到盛夏,黄州地方潮热无比,暑气蒸人,雪堂建在江边,一早一晚还清凉些,到中午就热得喘不过气来。朝云身娇气弱,冬天怕冷夏天怕热,今年入夏以后就觉得浑身乏力懒得动弹,尤其早上醒来最不舒服,胃痛作呕,饭量也减了,朝云觉得这不算病,就瞒着不说,东坡居士糊涂人一个,也不知道。
这天朝云早起又觉得不好,勉强烧饭给苏学士吃,自己没胃口,只陪着喝了小半碗粥,哪知还没吃完就恶心难过,一下子都吐了出来。苏轼赶紧慰问,朝云仍是不说,苏轼也不知怎么办,想一想,胃口不好,大概走一走消消食就好了,就趁早上天凉,带着朝云到江边散步。朝云身上说不出的困乏,胃里隐隐作痛,本不想走动,又不忍驳苏轼的兴致,强打精神跟着他出来。两人从雪堂出来,经过田地,绕过水塘,沿坡走到江滩上,就这么几步路朝云也走不动,见江边树下有块大石头,忙过去坐下,树阴盖顶,凉风习习,浑身舒泰,再也不肯走路了。
见朝云才走到这里就坐下不动,苏轼有些不耐烦,坐在边上说了会儿闲话,朝云没气力没精神,只是哼哼哈哈地答应,苏轼陪她坐了会儿,觉得没意思,就脱了鞋袜跑开去,在浅水里自己踩水玩儿。
东坡居士这年四十八岁,可他是个长不大的孩子,光着脚丫儿在江滩上一蹦一跳也能自得其乐。朝云就坐在这儿看着,见苏轼往水深处跑就吆喝一声儿,其他时间也不用管。刚觉得身上好了些,苏轼却从江边飞跑回来,伸着两只手给她看:“你看这东西多好!”
朝云往苏轼手上看去,却是几枚溜圆的石子儿,红黄错落五彩斑斓倒也好看,就问:“在哪捡的?”
苏轼指着江滩:“那里多得很,我再去捡!”把裤管胡乱挽了挽又跑回去。朝云也在后边跟了来。
这一处江岸上到处是鹅卵石,大的如同西瓜,小的好似松子,多是青灰色的,其中夹杂着不少有花纹的圆石子。苏轼蹲在江滩上一个个挑拣那些小石头,朝云一开始还在边上帮着捡,可眼看滩上的花石子千千万万,俯拾皆是,虽然苏学士兴致勃勃,不断告诉她哪一块好,哪一块不好,朝云却实在不明白其中的区别,索然无味,太阳又晒得慌,渐渐蹲不住了。再看苏学士,一条袍襟子拖在水里弄得精湿,朝云跟在后头帮他掖了几次,可这人像个猴儿一样,一会儿站起来一会儿蹲下去,不大功夫袍襟子又掉出来了。苏学士觉得袍子麻烦,干脆一把脱了递给朝云,朝云正受不了这苦,拿起袍子躲回树阴下坐着,看着苏学士在大太阳底下忙活。
只穿一件短衫,苏学士捡起石头来就方便了。又忙了大半天,抓着两把花石子儿跑过来,把其中满意的一颗颗摆给朝云看,然后堆在脚边让她“看着”,自己又跑回去捡。朝云见苏学士光着两只脚丫子,脸上的汗水都淌到胡须上,怕晒着了,叫他别捡,苏轼正在兴头上,哪里肯听,跑得飞快,朝云再一想,难得这么高兴,也就随他去了。
苏学士在江滩上来来回回忙了一个多时辰,朝云脚下已经堆了好大一堆石头子儿。哪知这人贪婪无比,乐此不疲,朝云有些不耐烦,正想招呼苏轼回去,却有三四个光屁股的孩子沿着江岸走来,见苏学士在这里忙着,过来问他:“你干什么呢?”苏轼拿出石头给他们看,这帮孩子也像朝云一样不解:“捡这干什么?这东西满处都是。”
东坡居士正捡得辛苦,见了几个孩子忽然想出个主意来,就跟他们商量:“你们也帮我捡这些石头,要颜色鲜艳、大小匀称、又圆又亮的,颜色越多越好,捡得多了,我给你们每人一角饼吃。”
这几个孩子都不信:“你骗人,到时候不给我们怎么办?”
苏学士是个老实人,哪肯骗人?见孩子不信他,立刻飞跑回来,从小包袱里找出一个蒸饼,又跑回去,把饼掰成五块,每个孩子手里塞一块,他自己也拿一块吃。这帮孩子也有诚信,吃了苏轼的东西,一个个蹲在江岸上帮他找起石头子儿来。
此时已近中午,天高水蓝,江风隐隐,朝云坐在阴凉底下,只觉浑身说不出的松快,甚至有些矇眬的睡意。把身子倚在一块大石头上,看着江滩上一帮“孩子”闹腾,不知怎么心里升起个奇怪的念头:也许三年后,或者五年后,江滩上的这个男人会领着一个孩子——或者两个,在这儿撒欢乱跑,捡这些没用的石头子儿,那时候自己还在这阴凉里坐着,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想,就这么坐着,看着……
想到这里,朝云悄悄羞红了脸儿。
一块蒸饼不能把这帮孩子笼住太久,各自捡了两把石子交给苏轼就跑开了。这时候苏学士已经捡拾了无数花石头,用衣襟子兜着晃晃悠悠走回来,“哗啦”一声都倒在朝云脚下。朝云把苏轼扯过来坐下,拿帕子帮他擦汗,才擦两下,苏轼又跳起来摆弄这些石子,好的放在一边,不好的丢到另一边。遇到特别中意的就举着给朝云看:“你看好不好?”
石头好不好朝云不知道,只知道苏轼高兴她也高兴,就微笑着点头儿。苏学士又问她:“你要不要?”
朝云对这些石头没兴趣,一心只是哄孩子玩儿,就说:“要。你挑几个好看的给我吧。”
但凡孩子都爱卖弄。见朝云喜欢,苏轼比自己得了宝贝还高兴,弯着腰挑了半天,找出一颗递给朝云:“你看这个多好!像个豹子头,有眼睛有鼻子有嘴,花纹也像!”
被苏学士一说,再看这石子儿还真有些像。朝云拿手帕包起石子揣进怀里。
苏轼又把地上的石头仔细挑了一遍,大约选出来两三百颗,用包袱皮儿兜起来,乐呵呵回到雪堂。才走上山坡,已经看见雪堂门前栓着三匹骏马,其中一匹黑马十分显眼,苏轼一眼认出忙飞步赶来,只见门外树阴下坐着三个人,前头两个红衣女子,随后一个穿黑袍,蓄短须,手提马鞭,正是住在歧亭的老友陈季常。
见苏轼回来了,陈季常跳起身来用马鞭子指着苏轼叫道:“你这老头儿跑哪去了,这大太阳,快把老子晒熟了。”苏轼忙把陈季常让到屋里,拿出自酿的新酒给他喝,陈季常也不客气,一连气喝了三碗,这才问:“什么东西,又酸又淡凉水都不如!”
苏轼哈哈一笑:“这是我自己酿的酒。”又问,“你来一次不容易,在这里住几天再走吧?”
“不行,朋友那里有事,我天黑前要赶过去。”
陈季常年轻时行走江湖,认识不少绿林人物,现在虽然脱出身来,时常难免与这些人打交道。苏轼不愿意陈季常和这些人交往,又不好说,只笑道:“你在黄州有什么朋友?”
陈季常把嘴一撇:“打听这么细,是不是要去报官?”苏轼知道他不肯说,也就不问了。
这时朝云已经下厨把昨天蒸的一钵肉端上来,又炒了两个菜,捧来一大壶新酒。陈季常是个粗犷骁勇的豪杰,根本不用人劝,自己拿个粗瓷碗一连气喝了三四碗酒,席上的一碗“东坡肉”被他一个人嚼了大半,把嘴一抹:“这个肉好!肥而不腻,还有异香,老子就喜欢大块肉大碗酒,过瘾!”
这几个月苏轼心里始终有个疑问,又没处打听,陈季常消息灵通,正好问他:“我隐约听说朝廷在灵州吃了败仗?”
陈季常点点头:“环庆、泾原两路人马,十几万人弄个全军覆没。”
“怎么搞的?”
陈季常又喝了一碗酒,丢下碗:“这次朝廷总攻西夏,五路进兵,种谔的兵马取了银州,刘昌祚的泾原兵夺了磨脐寨,围住灵州,听说已经快攻下来了。哪知环庆经略使高遵裕——就是当今太后的伯父!贪功心切,忽然下令给刘昌祚,说他已派人进城招降西夏人,让刘昌祚停止攻城,结果灵州的攻势停了,直到高遵裕赶到才又攻城,人家已经有了准备,城池攻不下来。一直拖了两个月,两路兵都拖疲了,西夏人趁机挖开黄河大渠,一股洪水灌进营盘,两支大军剩下不足两万!回撤的时候又中埋伏,十几万人马全丢在西夏了。”
到这时苏轼才相信传言都是真的,也惊呆了:“怎么搞成这样——银州那边总算还有个胜仗吧?”
陈季常摇摇头:“这次说是五路进兵,其中三路最强,种谔是一路,高遵裕是一路,刘昌祚是一路,现在灵州这边两支精锐一败涂地,银州种谔的兵马也站不住脚,听说粮道已断,估计能全军撤回就算便宜。”
听到这里苏轼已经明白,宋军在西夏遭遇的是一场惨败,“熙丰变法”十几年苦心得来的成绩全丧在灵州城下。
苏学士已经被朝廷贬了,可他的心还和神宗皇帝连在一起。现在吃了这样的败仗,苏轼心烦意乱。陈季常的心倒宽,见苏轼脸色灰暗停箸不食,就说他:“你又不做官,操这做官的心干什么?”挟了块肉吃下去,指着苏轼笑道,“小夫人好模样好手艺,你这老家伙艳福不浅!还有心思管朝廷的事?”
陈季常这话不是故意说给别人听的,可他是个天生的粗坯,嗓门儿比雷声还响。朝云正端着一盘菜从外头进来,迎面把“小夫人”三个字听进耳朵里,只觉身上一颤,脸颊顿时烧得火烫,对这个胡言乱语的粗人又厌恨又感激,正不知怎么是好,却听苏轼笑道:“你别乱说!什么‘小夫人’?朝云这孩子从小在我家长大,人也忠心,内子待她如同姊妹。”喝了口酒又说,“这丫头曲儿唱得好,待会让她唱一支给咱们下酒。”
东坡居士天生是个败兴的家伙,只一句话,就像深秋的冷风里又下了一场雨,顿时把朝云心里的热乎气儿全浇灭了,端着菜进来,满心想装成若无其事,还是忍不住沉着脸把菜碟子在苏轼面前不轻不重地摔了一下。偏偏席上这两个家伙一个糊涂一个粗蠢,都没看出来。苏轼对朝云说:“你别忙了,坐下一起吃吧。”
若说朝云真是苏家一个不起眼的小丫环,哪有资格跟主人同桌吃饭?要说她的地位不同,刚才苏学士明明说了那些冷人心的话,可见在他心里朝云其实就是个丫环。
如此一想,朝云心烦意乱,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只得说:“你们先吃,我再去炒一个菜。”转身要走。陈季常忙道:“菜足够了,刚才子瞻跟我说你曲子唱得好,能不能唱上一曲?”
朝云笑着说:“我哪会唱什么曲儿,再说也没有乐器……”
朝云的小心眼儿里有个主意,就是凡她唱曲儿只给苏轼一个人听,旁人要听,她是不情愿的,所以借故推脱。哪知苏学士把筷子一放,大大咧咧地说:“荒郊破厦要什么乐器,清唱就好。”
东坡居士就是这么个人,办事能力不强,拆台的本事极大。朝云让他催得没法子,只好把包在头上的帕子取下来,清清喉咙,细声细气唱了一阕《贺新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