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是只鹭鸶躲在石洞里,却被苏轼惊起,慌忙逃之夭夭。
也在此时,脚下露出一个脑袋,古耕道爬上来了,一边呼呼喘气一边说:“你鬼叫什么,吓得老子差点掉下去!”在他身后潘丙也爬了上来,两人面对苏轼牛喘不止。坐了片刻,潘丙已经受不住:“这地方风大,咱们下去吧。”
人生如攀崖,上来容易,说个“下去”其实极难。苏轼他们手把裂隙脚踩石窝,互相照应一步一惊,足足折腾一个多时辰才下到平地,好歹没摔着人,也算万幸。回到舟中,都累得手脚酸软,还有半坛酒,一人吃了两碗,解开舟任其漂去,三人横躺竖卧,不大功夫都睡着了。
这一夜,东坡居士做了个奇怪的梦。醒来天已大亮,小船横在江岸,所停之处倒与潘丙家不远。三人弃舟登岸到潘家吃早饭,苏学士用冷水洗了脸,人也有了精神,想起昨夜的奇遇觉得有趣,拿过笔来写了一篇文章:
“是岁十月之望,步自雪堂,将归于临皋。二客从予,过黄泥之坂。霜露既降,木叶尽脱。人影在地,仰见明月。顾而乐之,行歌相答。已而叹曰:“有客无酒,有酒无肴,月白风清,如此良夜何?”客曰:“今者薄暮,举网得鱼,巨口细鳞,状似松江之鲈,顾安所得酒乎?”归而谋诸妇。妇曰:“我有斗酒,藏之久矣,以待子不时之须。”
于是携酒与鱼,复游于赤壁之下。江流有声,断岸千尺。山高月小,水落石出。曾日月之几何,而江山不可复识矣。予乃摄衣而上,履巉岩,披蒙茸,踞虎豹,登虬龙。攀栖鹘之危巢,俯冯夷之幽宫。盖二客不能从焉。划然长啸,草木震动,山鸣谷应,风起水涌。予亦悄然而悲,肃然而恐,凛乎其不可留也。反而登舟,放乎中流,听其所止而休焉。
时夜将半,四顾寂寥。适有孤鹤,横江东来,翅如车轮,玄裳缟衣;戛然长鸣,掠予舟而西也。须臾客去,予亦就睡。梦一道士;羽衣蹁跹,过临皋之下,揖予而言曰:“赤壁之游乐乎?”问其姓名,俛而不答。呜呼噫嘻!我知之矣,畴昔之夜,飞鸣而过我者,非子也耶?道士顾笑,予亦惊寤。开户视之,不见其处。”
赤鼻矶玩了一夜,又在潘丙家吃了饭,东坡居士回到家已过中午。一上东坡就看见朝云呆坐在雪堂门口,见他回来忙飞跑过来,嘴里叫着:“这可怎么办!”
“怎么了?”
“东西都叫贼偷光了!”
听说招了贼,苏轼也吓一跳,忙进屋查看,只见房里简单的床榻器物翻得乱七八糟,衣服字纸扔得满地。总算东坡居士是个被贬的穷官,什么好东西都没有,那贼对诗词文章也不感兴趣,倒没偷去什么。再到放粮食的屋子一看,满地麦粒儿一直洒到东坡下头,刚打下的麦子叫这贼偷了个干净!
世上最可恶的就是盗贼,把苏轼一年种出来的粮食偷个干净,朝云这么个娇弱斯文的人也忍无可忍,把这些贼骂个不休。东坡居士心宽得很,东西已经丢了,也不在意,笑着劝她几句,拿扫帚把散落的麦粒扫起来,得了一小簸箕。晚上没饭吃,只得去古耕道家借半袋米煮些粥喝。吃罢晚饭回房休息,关了门刚要解衣,就听门上有剥啄之声,开门一看,朝云低着头站在外头,忙问:“什么事?”
朝云脸色如坨,身形扭捏,半天才轻声细气地说:“我害怕,不敢睡。怎么办?”
也难怪,苏家刚遭了贼,朝云岂能不怕。可要说怎么办?这事着实难办,细想却又好办……
朝云既到苏家,就是苏轼的人,对此心甘情愿,几年来从没有别的想头儿。正如苏学士早前那词:“已属君家,且更从容等待她。”所等的无非一个机缘。现在有个贼偷了苏家的粮食,吓坏了可怜的丫头,必须有个信得过的人守护才好。至于如何才能日夜守护?这就是所谓“机缘”了。
都说笨人像蜡烛——不点不亮,偏偏苏学士的“蜡烛芯子”还受了潮,点都点不着。
见这人在门口发愣,朝云既不能陪他傻站着,又没有退回去的道理,只得低着头儿悄没声地走进屋在床沿坐着,一直等那笨人有些开窍,大着胆子走过来在她身边坐下,这才红着脸儿把身子投到苏轼的怀里去。
晴夜凉风,静无声息,不知过了多久,东坡居士才从奇妙的幻梦中醒来,睁眼看去,臂弯里拥着一掬清凉的玉人儿,虽然真真切切,仍不敢全信,心底九分喜悦,也有一分惭愧,在朝云耳畔低声说:“这是怎么说的……”
朝云轻声笑道:“这是大人上辈子欠了我的,现在还债来了。”
听了这句孩子气的傻话苏轼忍不住笑着叹气:“傻丫头,明明是你上辈子欠了我,现在给我还债来了。”
这两个傻子各执一词,竟说不清是谁欠了谁的“债”。也许这两人前生互相欠下情债,此生都是来还债的吧,总之此时此刻,两人心里的快活是一样的。
朝云把头倚在苏轼肩上,鼓足勇气低声说:“从今以后大人要答应我两件事。”
这种时候就算朝云让苏轼答应两万件事,他也会立刻应承:“你说吧。”
“第一件,以后我要唱曲只唱给大人一个人听,别人都不许听。”
朝云说得似乎又是一句傻话,其实这倒真是她的心愿。
朝云自幼就跟着父亲卖唱为生,后来被送进青楼,每日仍然唱曲卖笑,那时她心里最大的愿望就是以后永远不再唱曲。后来陪伴在苏轼左右,朝云的心愿也变了。现在她所求的就是永远只属于苏轼一人,也只伺候这一个心爱的男人。所以她对苏轼说的其实是毕生最大的愿望。
可苏轼是个笨人,于风情半解不解,对女儿家的心事一窍不通。在他听来朝云说得仍然是孩子话,忍不住笑:“好吧,以后你只唱给我一个人听,就算夫人也不叫她听了。”
朝云倒没想到这个,忙说:“夫人还是可以听的。”
听了这话,苏学士忍不住笑出声来,朝云抬手打他一下:“笑什么,我是说真的!”
苏轼忙说:“好好,我记住了,还有一件事呢?”
“以后不许再叫我‘小丫头’了。”
是啊,朝云十二岁入苏家,如今已经二十岁,是个大姑娘了。何况从今以后一切都与原先不同,苏学士要再叫她“小丫头”也确实不对路了。
苏轼拉过朝云的手,轻抚着柔滑如玉的肌肤,柔声问道:“我以后叫你什么?”
这懒人总是不肯动脑子,事事问人。朝云扁起嘴来嗔道:“你自己不会想吗?”
苏轼想了半天,忽地恍然大悟,把嘴凑到朝云耳边,嘴唇轻触在她的耳垂上,叫了一声:“夫人……”
这一声轻呼,真把朝云吓了一跳。
东坡居士这次猜对了,这两个字就是朝云一生梦寐渴求的东西。然而朝云的心像舌尖一样敏感,像水晶盘一样脆弱,虽然她渴求幸福,可幸福来得太多,她又害怕承受不起,半天才说:“这也不好……”
“那怎么办?”
被这个男人一问,朝云再也答不出来,心里忽然涌起一点说不出的伤感,就像嘴里含着一个蜜橄榄,甜腻中带着一丝淡淡的苦味儿,细一品,苦中又有回甘,实在说清究竟是甜还是苦,越是细想就越觉得六神无主,干脆一头钻进苏轼怀里,把脸儿紧贴着男人的胸膛,就像要找一个缝隙,好直接钻进他的心里似的。
两人就这么相拥相偎,也不知过了多久,朝云终于轻轻放开了苏轼,觉得身子娇慵无力,就势在苏学士身边躺下,苏轼拉过被子小心地盖住她的身子,却仍牵着朝云的手不肯放开,朝云抬起头双眼直勾勾地看着眼前的男人,苏轼也俯身望着面前这个娇弱细瘦的女孩儿,眉眼,樱唇,修颈,削肩,无一处不美丽,无一点不动人。忽然心里有了些句子,轻轻放开朝云的手,走到桌前,也不点灯,就着月光挥笔提就一阕《洞仙歌》:
“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绣帘开,一点明月窥人,人未寝,攲枕钗横鬓乱。
起来携素手,庭户无声,时见疏星渡河汉。试问夜如何?夜已三更,金波淡,玉绳低转。但屈指,西风几时来,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