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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一个才子,一个和尚(2 / 2)

“人生异趣各有求,系风捕影只怀忧。我独不愿万户侯,惟愿一识苏徐州。

徐州英伟非人力,世有高名擅区域。珠树三株讵可攀,玉海千寻真莫测。

一昨秋风动远情,便忆鲈鱼访洞庭。芝兰不独庭中秀,松柏仍当雪后青。

故人持节过乡县,教以东来偿所愿。天上麒麟昔漫闻,河东鸑鷟今才见。

不将俗物碍天真,北斗已南能几人。八砖学士风标远,五马使君恩意新。

黄尘冥冥日月换,中有盈虚亦何算。据龟食蛤暂相从,请结后期游汗漫。”

写罢掷笔于地,回身对苏轼深深一揖。

两位学士高谈阔论的时候已经有几个僧人游客在边上听着。见秦少游思不稍遐、笔不略顿,如此篇章一挥而就,都赞叹不止。苏轼读罢也是连连点头,从地上拾起笔想和一首,凝神半晌,微微摇头,终于把笔放下:“少游这首诗真有屈原、宋玉之风骨,我竟接不住,惭愧惭愧……”

苏轼一生作诗填词,落笔千言,倚马可待,像今天竟接不下来,这是秦观的才气极高,情绪又在激扬涌**之时,妙笔生花,竟将苏轼的文思打断,一时不能接续。对苏学士而言这样的事可不多见。

这样的大才子、风雅事平时哪能见到?旁边围观的人交头接耳,都冲着苏轼、秦观指指点点。一个四十来岁的书生上前对两人拱手:“请问两位学士高姓大名?”

天下事就这么有趣,有人爱出名,有人怕出名。苏、秦二位都是后者,见人家上来问他,急忙笑道:“只是过路的,不足道,不足道。”低头飞步走出庙门,一直逃到清静无人之处,这才松了口气,二人相视而笑。

苏轼问秦观:“你在寺里何处居住?”

秦观答道:“我和一个朋友同到徐州,我那个朋友爱清静,在山后一座小庙里借住。”说到这里又想起来,“山后小庙里有一件唐朝留下来的宝贝,不知夫子见过没有?”

苏轼做徐州知府快一年了,可平日太忙,这台头寺还是第一次来,什么“山后小庙”听也没听说过,更不知道什么宝贝,忙问:“庙里有什么?”

“那里有一幅唐代壁画‘如来灭度图’,听僧人说是画圣吴道子所做。虽然不敢断定,但画作极精,保存完好,值得一看。”

听说有如此宝物苏轼立刻动心,反正无事,就跟着秦观一起往戏马台边的小庙而来。

山后这座小庙本是台头寺的一部分,后来毁于战火,到唐朝开元年间又有僧人重建房舍。但不知什么缘故,只盖了观音阁前后三间,其他殿阁、佛塔、僧房均未建成。台头寺也屡废屡建,基址逐渐往南边移动,离无名小庙越来越远,最后分成两处,互不相干了。

岁月如刀,两百年琢磨刮擦,原本就不怎么兴旺的无名小庙已经磨成一块旧石头了。

苏轼走到山门跟前,见原先的石阶已毁,只剩下三四块半残不残的青条石,都被人抛弃在庙门旁,庙里僧人不知从哪里运回些碎石子,在门前铺了个斜坡儿供人进出,寺门早已半朽,一撞就破、一推即倒,干脆也不再用,歪歪斜斜立在一旁成了摆设,山门里左边供一尊缺了臂膀的天王,右边只剩几块破栅板围着个台子,佛像不见踪影。顺着甬道走进来,脚下的路也用碎石铺就,倒还平整,洒扫得一尘不染,二人径直走进观音殿,只见殿上供的观音菩萨造像也不知何年何月塑的,金身早已剥尽,彩绘斑驳如鳞,连佛像的面目也有些看不清了,佛像前摆着供桌,却没有香火,地上摆着几个跪烂了的蒲团,见不到和尚的影子。

苏轼天性喜欢热闹,见小庙如此冷清败落不觉有些扫兴。秦观看了出来,笑着说:“这座小庙离城远,香客少,庙里总共只有三四个和尚,平时只在街上化缘,不肯到富户乡绅处走动,结果混成这般光景。可这几位大和尚持戒严谨,待人真诚,我和朋友在这里住了十来天,和几位大和尚处得很好。”指着后殿说,“咱们先去见见我的朋友。”两人一路走到僧房,只见房门半掩,寂然无声,房里没人。

朋友不在,秦观略觉扫兴。好在庙里还有好东西,就说:“先看吴道子真迹壁画也好。”领着苏轼走到一间大殿里,只见白墙前头支着个架子,用一块半旧的杏黄幔子遮住,秦少游也不客气,上前掀去幔布,露出一幅通墙彩绘,正是传说中唐代画圣吴道子手绘的“如来灭度图”。

释迦传法四十九年,二月十五日于拘尸那城婆罗双林泊然宴寂。壁画所绘就是佛祖涅槃时的情景。但见释迦静卧于双沙罗树之间,面相慈和,安详肃穆,韶光纷呈,弟子环绕或悲或叹,抚额扪胸如丧考妣。瑞霭祥云中隐约现出八部天龙诸般神怪,都对佛祖礼赞,云中又有一位大菩萨卓然而立,正为众生讲述“寂灭”之理,整幅壁画笔触细腻,气势磅礴,大小人物数百,个个面目如生,神态迥异,衣带临风翩然欲动,即使小如拇指也画得一丝不苟,果然是难得的杰作。只可惜小庙太旧,后殿光线昏暗,如此佳作一时竟看不全。苏轼只得凑近前一点点细看。秦观在身后说:“这小庙平时没人来,所以吴道子真迹没几个人知道——就连徐州本地人都不知道。”

话音刚落,忽听身后有人说:“这壁画天下人虽没看见,未必不知道;你等虽然看见了,未必就知道。”

听了这话,苏轼吓了一跳,忙回身看,不知何时后殿里进来了一位和尚,年龄与秦少游相仿佛,高高的个子,一双长臂,半旧的僧袍只勉强遮到手腕,瘦长的脸盘,鼻梁高挺,嘴唇丰厚,两道浓眉之下双目神光烁烁,看上去英俊非凡,矫健异常,若不是光头麻鞋手持念珠,单看气质倒像是个游侠之类的人物。苏轼忙说:“我等来看壁画,打扰大师清修了。”

那和尚不苟言笑,只说:“你们并未扰我,是我扰了你们。”

和尚这话对,其实他刚从外头回来,见两个人在这里看画,神神秘秘说什么“没几个人知道”,就随便应了一声,倒真是“扰”了苏轼他们。

秦少游跟这和尚认识,也不与他客气,笑着说:“你扰我、我扰你都是一个‘扰’!”指着和尚对苏轼笑道:“这个没庙可投的野和尚叫参寥,诗写得好,脾气很坏,夫子小心此人!”又对参寥说,“你以前常说‘眉山苏子瞻在杭州三年,竟无缘一见’,今天总算见到了。”

一提“参寥”二字苏轼隐约知道,忙问:“大和尚就是写‘五月临平山下路,藕花无数满汀洲’的于潜诗僧吗?”

参寥还没回答,秦观已经笑道:“就是他。和尚写诗本不应该,他还专写什么‘蜻蜓藕花’的,可见其心不诚。”

秦少游和参寥是多年老友,言语不拘。听说这位夫子就是苏轼,参寥有些意外:“贫僧久慕苏学士之名,想不到在此见面。”

至此三人已经互相认识。苏轼心里还想着参寥和尚刚才说的话,忍不住问:“大师刚才说这幅壁画我们看见了,却如同未见,这话是何意?”

参寥淡淡说道:“世人原本皆是佛,只因迷了本性,误堕尘世,陷入无常不能自拔。佛祖讲经释法四十九载,要解脱众生出苦难;于沙罗双树间做寂灭之相,也是告诉世人一个‘超脱’的法门,众生虽然堕入无常,心中自有佛性,个个都想得解脱,所以我说这‘灭度图’天下人虽然没看见,可天下人求解脱的心却是一样。你们两位在这里看粗看细,指手划脚,说什么‘别人不知道’,都是私心妄念!倘若这壁画不是吴道子画的,你们还会来看它吗?若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有这画儿,你们还会这么高兴吗?所以我说你们虽看见了,其实未必知道。”

有才情的人大半耿直坦率,甚而有些偏激。参寥和尚出家多年,脾气却没改过来,话说得很直,言下之意是指责苏轼和秦观浅薄无聊。偏偏这两位学士都爱抬杠,秦观立刻问道:“无常、灭度究竟是何意,可否讲明?”

参寥看了秦观一眼:“若能讲明就不是法了。我只说一个偈:‘诸行无常,是生灭法,生灭灭已,寂灭为乐。’”

参寥所念的四句偈深不可测,如秦观这般聪明也不能悟,又问:“寂灭于人究竟有何益处?”

参寥缓缓说道:“我再说一个偈:‘诸法从本来,常示寂灭相。春至百花开,黄莺鸣柳上。’你听了这些话不知有何感触?”

这段偈比刚才的话浅显,秦观还在琢磨,苏轼已经有所感触,抢着答道:“花开花谢就如同人生,开花的时候美不胜收,谢落之时凄凉哀伤,其实花开不过是为了谢,花谢又是即将开,说到底,花开也是幻影,花谢也是幻影,循环往复,一个幻影接着一个幻影,寻常人在幻梦中,忽喜忽悲,忽怒忽笑,喜也是苦、悲也是苦、怒也是苦、笑也是苦,可惜世人双眼紧闭,不肯去看,都被幻境所困,实在可怜。然而幻影之外是什么世界?跳出循环是什么境界?闭着眼的不肯看,睁开眼的又看不透,于是跳出一个循环又入一个循环,出离一个幻境,又进一个幻境……我的感触仅此而已。”

苏轼解说佛法有七分对,秦观在旁边笑道:“夫子说‘幻境’倒让我想起一个故事来:有个朋友嫁女儿请我喝酒,当时宴席上有五六十人,正吃得热闹,忽然有个人站起身就往外走,主人不知何故忙跟出来,见此人一路狂奔竟要跳河!急忙过去拉他,哪知这人好像疯魔一样,两三个人才勉强拉住。到这时此人如梦方醒,对别人说:刚才在席上吃酒,有一个美貌妇人出来给他敬酒,在耳边念诗一首,笑着拉他。他就跟着妇人往前走,还以为是走进卧房,哪知几乎掉到河里!这人醒后还记得那首诗,写得是:‘长桥直下有兰舟,破月冲烟任意游。金玉满堂何所用,争如年少去来休。’”讲完抬头问参寥,“和尚对此怎么看?”

秦观讲的是个荒诞不经的鬼故事。但神色凝重,连诗都念出来,也不知说得是真是假。参寥抬起头来想了想,郑重其事地点点头:“是真的。我看这妇人一定是个鬼!”

苏轼忙问:“何以见得?”

参寥看了秦观一眼缓缓说道:“如此奇臭不堪的劣诗,少游贤弟就算吃一斤葱、一斤蒜也念不出来,必是鬼写的。”

参寥一句话说得苏轼、秦观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