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本小说网 > 灵异恐怖 > 苏东坡传:全三册 > 六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六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2 / 2)

苏学士这诗是写给在密州结交的这帮穷朋友的,很开阔,很超脱,很随性。可苏轼哪里知道,这诗中除了“丑妻恶妾”四字与他无缘,其余的一字一句,说的都是他自己。

这首读来趣味盎然的小诗,其实是苏学士的命运,是他的人生,预言了他的未来,也写明了他的身后事,字字不差,真是奇妙得很。

等苏学士和同僚朋友们聚会已罢,回到后宅,二十七娘早备下酒席,在“超然台”下等着他了。

一般做妻子的总要管着丈夫,不给他喝酒,不让他乱花钱,不准他在外饮宴深夜不归。二十七娘却与众不同,苏学士好酒,她就尽着他喝,醉也无妨,尽心伺候而已;苏学士要用钱,就尽着他用,家里掏空了也不怕;苏学士饮宴晚归,二十七娘没有一句怨言,只是夜夜在家等着,备下粥、茶、热水,让苏轼暖胃,解酒,洗脚,安然就寝。能做到这样,因为二十七娘心里把苏学士既视做丈夫,更当他是半个父亲,半个兄长,甚至半个“神仙”,又敬又爱又崇拜又依赖。这样一来,当然不会拘着他管着他了。

而且苏轼这个人也有趣,爱喝酒,却无量,一杯脸红,两杯话多,三杯已经有诗,这一写诗,自然把酒丢开了,所以喝酒的时候多,烂醉的时候少,并不很讨厌。花钱上头,苏学士早年被王弗夫人管教过,吃穿不讲,奢侈无用的东西不买,这些年养成了习惯,倒是二十七娘手脚比丈夫大得多,要说家里掏空了,多半是夫人闹的。

至于饮酒狎妓深夜不归,苏轼虽然有才,内心却拘谨得很,一颗心都在夫人身上,从不肯在外沾花惹草。而且海月和尚早对苏学士讲过:人生如在荆棘中,一定要学会“停下来”,这才能少受伤害。苏学士在朝政大事上管不住自己这张嘴,生活中却极能“停住”,色心不起,适可而止。结果他这一辈子被人迫害攻击了无数次,说他“结党”的、“写反诗”的都有,却从没有人在操守上批评过苏学士,可见苏子瞻真是正人君子。

男人做到苏夫子这样算是个小境界。嫁给苏学士,二十七娘除了快活满足,也实在没别的想法儿。

现在夫妻二人带着个小丫头坐在“超然台”上,一壶酒,几样朴素的馃子,明月似水,清风如琴,凡尘俗世间的种种恶浊虽然像洪水一样汹涌而来,却只在超然台下翻波滚浪,一丝“水珠儿”也溅不到台上来。此时此际,这一个土台子就是神仙宝境,与世隔绝,一尘不染。苏轼心里好不畅快。喝了半杯酒,笑道:“圣人弟子曾点有个境界,叫做:‘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咏而归。’古人以为此是超然境界,我看咱们今日之乐也不输于曾点了吧?”

二十七娘是进士之女,读过圣贤书,知道这个典故。但女人家想事情和男人不同,对于“圣人弟子”也没多少敬意,撇了撇嘴:“曾点说什么‘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算起来就有十几个人了。十多个粗野无趣的大男人一起脱光衣服下河洗澡,大呼小叫闹哄哄得,想想都讨厌,哪有咱们这样清静?后来又是什么‘咏而归’的,十多个男人又有老又有少,乱糟糟往家走,我看他们唱得也不会是什么高雅的曲儿,想想都恶心人!要是我,就把耳朵塞起来躲他们远远的,你还说什么‘境界’呢!”

二十七娘这些话说得苏轼哈哈大笑:“言之有理!被夫人一评,曾点境界真有些不堪!我看咱们今天可算是个‘神仙境界’了。”

朝云在边上问:“平时常听人说神仙怎么好,可究竟什么是‘神仙’?大人有学问,能给讲讲吗?”

苏轼笑道:“‘神’和‘仙’说得不是一回事。神,是个祖宗牌位儿,祖宗就是神。仙是‘山人’两个字凑起来的,那些抛弃凡尘进山修行得了道的人,就是‘仙’。”

朝云点点头,又问:“大人觉得‘神’厉害还是‘仙’厉害?”

苏轼想了想:“当然是‘神’厉害,但‘仙’有趣得多。”

朝云是个极有悟性的灵透人儿,听了这话顿有所悟。想了想才说:“大人说眼前是个‘神仙境界’,依我看,咱们倒比神仙还强。”

朝云这话说得有意思,二十七娘问了句:“为什么?”

朝云笑道:“‘仙’就是个进山修行的人罢了。我想他若是一个人进山,孤独寂寞无趣,就算真得了道,也只是个傻神仙,没什么意思。若是一家子进山避世隐居,也不过是大人和夫人今日的情景。若说神仙日子过得恬静,我看咱们也不输他。”

朝云说得对,未必入山才能“得道”,那些和乐清静之家过得都是神仙日子。但朝云先说“一家子”,又说“咱们也不输他”,这些话里其实夹着她心底的一点渴求。可朝云向来自卑脆弱,以为自己只是风中柳絮,水上浮萍,天生命薄,不配长出“根”来,这一点热呼呼的心思从来不敢对人明言,话也就说得隐晦,苏轼夫妇都听不出来。

二十七娘拉着朝云的手笑道:“说得好,那些进山修行的傻子身边哪有这样秀气聪明的丫头?他们过的日子当然不能跟咱们比。”回头支使丈夫,“你这个‘神仙’还不写诗?”

二十七娘忽然有些一说,苏轼倒愣了:“神仙就要写诗吗?”

二十七娘拥着朝云的肩膀对苏学士笑道:“不写诗也行,你变个玉兔儿出来,把它放到月亮里去!”见苏轼一脸愕然,更加笑着逼他,“要么写诗,要么变兔子给我们看,两样都做不到就是个‘假神仙’,看我把你赶下台去!”

二十七娘在苏学士面前一向就是个孩子,今天又喝了几杯酒,更加娇憨热烈,言语忘形。

当此良辰美景,苏学士也真该有诗。又喝了一杯酒,沉吟片刻,取纸笔录了一首。二十七娘正要拿过来看,却被苏轼拦住,笑着说:“看了就无趣了。”随手递给朝云,“你唱给夫人听罢。”

朝云接过纸笺看了两三遍,走到月亮底下轻声咏唱起来: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苏学士这阕词,真是月宫里摘下来的一只“玉兔儿”。

听了这一曲,二十七娘又羞又喜,既赞不出又谢不得,不觉脸上发烧,浑身火热,轻咬嘴唇似笑非笑地看着丈夫。

见夫人面似朝霞,眼如春水,苏学士胸中也自动情,说了声:“夜深了,咱们也歇了吧。”挽着夫人的手下了超然台。

苏轼夫妇去了,只剩朝云收拾碗盏。回头看去,卧房中已燃起红烛,窗棂间映出两个淡淡的影子,交颈倾头缠绵不已,俄而烛火熄去,人声杳然。一低头,刚才的词笺还摆在桌上,拿起读了一遍,放下手中碗筷,对着黑寂寂的院落发起愣来。

苏轼夫妇在超然台上饮酒作乐,朝云虽然跟着,其实并没“上来”;苏轼夫妇休息去了,可怜的小丫头却给扔在冷冰冰的土台子上,没有路让她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