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到密州苏轼就估计此处灾情是杭州的十倍,现在看来还不止十倍!刘庭式虽然报了个数目,可语焉不详,苏轼立刻追问:“你说‘其他无法计算’究竟是何所指?”
刘庭式忙说:“蝗灾起自大旱,今年旱相如此严重,只怕明年蚂蚱又来。百姓们不得不烧庄稼,这一把火烧尽了方圆几百里的草木,被烧死的蝗虫究竟是多少,无法计算。”
苏轼做了几任地方官,还是头回遇到这么大的灾情。好在路上遇到当地的明白人,得了几个要紧的主意,心里有了准备:“如此大灾,官府必须开仓放赈,这事办得怎么样了?”
放赈果然是当务之急,刘庭式赶紧说:“前任太尊离任时走得匆忙,还没发下文书,我们守着常平仓的粮食不敢发放,但放赈的册子已经造好了。”
“立刻拿给我看!你们准备一下,两日内开仓放赈。”
见苏太守办事如此果断,字字句句都在要害处,刘庭式和余主簿、梅户曹对视一眼,都暗暗点头。
苏轼又问:“今年的‘青苗钱’开始收了吗?”
按朝廷新法,“青苗钱”每年春、秋各放一次,夏收、冬闲后收回本息。现在已经是十一月,“青苗钱”也到了收取本息的时候了。苏轼在此时忽然提起这个事儿倒叫刘庭式暗吃一惊,不敢说“因为大灾,今年的‘青苗钱’无法收取”的话,犹豫了半天才说:“因为灾情严重,府里忙不过来,这个事儿……还没开始着手。”
苏轼把手一摆:“朝廷早有规定,地方如遇灾情,‘青苗钱’可以暂缓收取。今年密州大灾,正在规矩之内,你发告示晓谕乡里:今年的‘青苗钱’暂停还本付息,待百姓们度过灾荒再说。”
《青苗法》推行之初确实有这个“遇灾暂缓”的规定,只是很多官员为了政绩不肯照此执行,灾年仍然强收本息,对百姓的祸害也由此而来。苏太守是个爱民的好官儿,这个决策定得干净利落,大快人心。刘庭式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只是对着苏轼深深作了个揖,梅户曹在旁应声道:“下官这就去写告示!”转身就往外跑。
见这几个人说话都向着百姓,也急着办正事,苏轼就知道刘判官、余主簿、梅户曹都是信得过的能吏。此时他心中还有别的想法:“我来密州的时候听说此地多有强人,盗抢掳劫,杀人害命,是不是这样?”
刘庭式轻轻叹了口气:“大人说得对。密州背山靠海,土地贫瘠,民风彪悍,水泊山垴之中到处都是剪径强人,少者两三人,多至三四十,到处劫掠作乱。乡下虽有保甲,可这些贼多是本乡本土,熟悉富户的情况,趁夜而来,天明即去,杀人放火捉不胜捉!县里、府里官差就这么多,全派出去也不够用。何况衙门里的人到了地方都成了睁眼瞎,看着都是良民百姓,也不知道哪个是匪、哪个是贼,简直办不了案。”
“盗贼如此祸害百姓,难道百姓们不敢检举?”
刘庭式摇摇头:“这些贼凶狠无比,检举之后官府来捉,未必就能捉到,给他逃到水泊山林躲起来,官差一走,他们就要报复检举之人,百姓们害怕这帮东西,不敢检举。”
刘庭式说得真是个问题,苏轼一时也没对策。刘庭式看着长官的脸色,忽然又加上一句:“只怕到了明年地方上的贼人更多了。”
刘庭式话里有话,苏轼听出来了:“为什么明年盗贼更多?”
苏子瞻是个有名的人物,不但诗词文章天下传抄,官场上也知道他“反对变法首脑智囊”的名声——虽然只是个虚名儿,地方官吏却认为是真的。所以刘庭式的心里话敢在苏轼面前说:“密州向来穷苦,所产的无非就是一个盐。朝廷对我们这里格外恩典,没有把盐列为专卖之物,仍让百姓自行贩运,由此养活了几万人。可我听说朝廷搞了个《市易法》,要把天下商品都收归官卖,其中就有盐这一项。一旦密州沿海所产的盐都被朝廷收去,几万人因此断了活路,这帮人恐怕都要做贼了。”
一听这话苏轼连连摆手:“当今圣上何等英明,凡事心里有数。你们这些办差的不要乱猜,更不能乱说,否则你们随便一句话,苏太守这话说得厉害,刘庭式吓了一跳,急忙闭嘴。
其实苏轼这个推测倒是正确的。神宗皇帝果然圣明,已经看出《市易法》的害处,把这道害民的新法暂停了。所以《市易法》的危害没有到达密州。
——神宗皇帝并不是个昏君,相反,他的毛病在于聪明过了头儿。
等苏轼忙完公事回到后院,天已经擦黑了,晚饭都摆在桌上,二十七娘头上裹块手巾和朝云一起里外忙碌打扫收拾。见苏轼回来忍不住冲他抱怨:“你看这几间房子,门窗都没有一处完好的,屋里味道臭死人,院里连一棵花草也没种,而且几处房子屋瓦都不牢靠,下雨的时候难免漏雨!你如今升了知府,可这太守府第连早前杭州判官的住处都不如,底下的人也太不会办事了!”
二十七娘把密州和杭州比,却不知这两地之间相差十倍的灾情,苏轼面对的是十倍的难处,肩上担着十倍的责任。对夫人的牢骚充耳不闻,一声不吭吃了晚饭,自己闷着头回屋躺下,满脑子都是想法,一直到四更天才勉强睡了会儿。
第二天一早苏轼就把刘庭式找来,先问他:“放赈的告示写好了吗?”
“已经写好了,今天就贴出去。”
苏轼点点头,又把心里的主意琢磨了一遍,这才对刘庭式说:“密州一带盗贼蜂起,百姓深受其害,官府没有作为。我昨天想了个主意,可以发布告示命各县百姓自行捕盗,由官府发给赏钱。只要盗贼所犯案情属实,犯杀头之罪的,赏给捕盗者五十贯钱,不够杀头罪过的赏钱减一半,给二十五贯,你看怎么样?”
苏轼这个主意刘庭式倒没想过,半天无话可回。苏轼又说:“依你所说,盗贼混杂在各村之中,隐藏于山水之间,官府很难办他,当地百姓怕盗贼报复也不敢检举。现在咱们放出赏钱去,百姓们深恨盗贼,又有赏钱,必有胆大之人敢去捕捉强盗。捉两三个强盗,有五六个强壮的乡民就够了,若捉到罪大恶极的,乡民一人可得十贯以上的赏钱,也不算少,既为乡下除害,自己又得一笔钱财,何乐不为?如此三捉两捉,贼势就控制住了。”
苏知府这个主意果然有道理,只是:“现在盗贼众多,真要是百姓们几十几百地捉了贼送到官府来,赏钱由谁出?”
“当然是官府出。”苏轼看了刘庭式一眼,“强盗凶狠,仗的是百姓怕他,现在百姓不怕他了,甚至敢去追剿他,盗贼就反过来怕了百姓。一开始可能捉回来的贼人多,咱们给的赏钱也多,官府想想办法承担下来,等百姓不怕盗贼,反是盗贼怕了百姓,那时候贼人就少了,咱们放的赏也就少了。到最后大贼捉干净了,小蟊贼不敢做恶了,百姓过上太平日子,咱们也不必为此放赏了,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捕盗护民,这才是朝廷创立《保甲法》的本意,也是《保甲法》推行实施的正路子。刘庭式听得连连点头:“太尊这个主意好!”
苏轼又说:“为了配合捕盗,我想把犯了死罪关在牢里的犯人挑罪大恶极的立刻斩决两三名,以壮百姓之胆,灭贼人的气焰,你看如何?”
无意之间,苏轼把章惇那个“杀人立威”的主意也用上了。
苏知府点子极多,办法又对路,刘庭式喜不自禁,忙说:“我这就去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