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王安石罢相(1 / 2)

吕惠卿、曾布围绕《市易法》的内讧丢了王安石的脸,唐埛闹殿打击了王安石的威信,“宣德门落马”动摇了王安石的地位,现在安上门吏郑侠递上一张《流民图》,彻底撼动了王安石在朝廷的根基,而神宗皇帝当着王安石的面点出“三不足”的谣言,等于一柄铁锤,把这块曾经受皇帝庇护而稳如泰山的“安石”砸了个粉碎。

王安石不是傻子,他知道自己眼下该做什么。回到府里就写了一个札子,请求辞去宰相之职。

《三国演义》小说里写出一个“三顾茅庐”的故事,传为美谈,其实这只是帝王们玩厌了的小把戏。自古以来君臣之间“三顾三请”、“三辞三留”的典故多到无数!今天神宗皇帝对王安石已经不假辞色,赶他走的意思十分明白,可王安石久获圣宠,在他罢相之时,君臣间仍然要做一个“三辞三留”的样子给天下人看,所以神宗接了王安石请辞的札子根本没有回复,于是王安石又上一本请求辞职。这次神宗下了诏命:不准!

王安石的札子一递进,整个朝廷都吃了一惊,不管王安石的政敌还是他那些“三司系”亲信大多又惊又喜。对政敌来说,刚愎自用、祸国殃民的王介甫早该滚蛋了!对亲信们来说,被皇帝嫌弃的王安石也早就失去了利用价值,不值得继续追随了。现在王安石要走,这些人正好趁机摆脱这块刚直廉洁、孤倔无趣的“硬石头”,去找一个更容易巴结的新主子。

也在这个时候,秘阁校理王安国、直舍人院王安礼到兄长府上登门拜访来了。

王家石的父亲王益娶了两位夫人,第一位夫人徐氏生子王安仁、王安道,第二位夫人吴氏生了王安石、王安国、王安上、王安世、王安礼五兄弟。这兄弟七人中王安仁、王安道、王安世只做了地方小官,成就也不大。王安石如今是个要倒台的宰相;王安国熙宁元年考中状元,如今做秘阁校理;王安礼仁宗嘉祐六年进士出身,现在担任直舍人院,这两位都是皇帝身边的亲信侍臣,也都对王安石主持的变法持反对态度,为此闹得兄弟失和,多年不相来往。另一个弟弟王安上担任太常寺太祝,掌管朝廷祭祀,平时比较超脱,对朝廷变法之争几乎不发表意见。

今天王安石要辞去宰相之职,王安国、王安礼听说这个消息,不约而同都来拜会兄长。

王安石跟两个弟弟的冲突纯是政见不合,没有别的。早前王安石权势熏天,两个弟弟都和他绝交,现在王安石落魄了,两个弟弟倒来看他,王安石心里难免有些灰溜溜得。把二人请进屋里坐下,王安礼率先发话:“兄长这次是要去了吗?”

自家兄弟,直话直说,没什么得罪不得罪的。王安石淡淡地说:“蝉为夏鸣,秋至则死,这是命数,我没什么可抱怨的。”

王安石嘴里说“没什么可抱怨”,其实话里满是牢骚。

大事当前,王安国没心情听兄长发牢骚,低声问:“陛下对兄长一向器重,如今兄长求退,陛下定会请你举荐继任之人,兄长将向陛下推荐何人?”

对此王安石心中早有主意:“若陛下问我,我当举荐韩绛、吕惠卿接任宰辅之位。”

韩绛和吕惠卿是“三司系”的两个首领,王安石离任之前向皇帝举荐这两个人,是希望这两人支持神宗皇帝把变法大业继续到底的。

王安国早猜到兄长会这么说,忙凑近前来急切地说:“兄长用此二人是给自己招祸!何不举荐王珪、吴充二人?”

王安国所提的两个人都是朝廷中的参知政事。

王珪惯会见风使舵,韩琦掌权的时候他就奉承韩琦,王安石执政,王珪回头巴结王安石,是个出了名的马屁鬼。但王珪早在英宗朝已经做到端明殿学士知制诰,也曾担任参知政事,从资历来看分明是个“旧臣”,与“三司系”无关。

另一位参知政事吴充是王安石的儿女亲家。但吴充对王安石主政后的种种作法很不以为然,两人的关系疏远了。吴充不像王珪那样左右逢源,全无原则,从立场上他是反对王安石的。只是吴充为人恬退,对旧臣同情,却不过分支持;对王安石不满,也不过分反对。

王珪,吴充,这是两个立场中性、为人随和、与王安石没有多少利害冲突的“旧臣”。正因为这两个人的政治态度模棱两可,才被神宗安排在副宰相的位置上,好在“三司系”和“旧臣派”之间起个缓冲的作用。现在王安国请求兄长在皇帝面前推荐王珪、吴充,其实是看透了皇帝的心思,希望兄长在离朝以前能用推荐“旧臣”的办法和这个越来越麻烦的“三司系”做个切割,给自己留个退路。万一皇帝全盘停止变法,彻底抛弃“三司系”,重新起用旧臣,王安石也不至于因为早年结下的仇怨遭到这些人的反噬。应该说,这是个明哲保身的良策。

其实“熙丰变法”走到今天,很多大臣都看出来了,这场“变法”纯是皇帝一家的事,主张变法和反对变法的两派人都被皇帝当猴儿耍了。

王安石不傻,这里面的文章他也看得懂,可王安石太“拗”,他这一生认定了“变法”二字,即使已被皇帝抛弃,心里却放不下“变法”的念头。对王安石而言,变法,是他对皇帝的忠心;而举荐吕惠卿是继续变法的保障。现在王安国和王安礼上门来劝他放下“继续变法”的念头踏踏实实回家养老,主意很好,可王安石不能接受。

既然面对自家兄弟,王安石说话也就直率得多:“你们让我举荐吴充、王珪,是给自己留退路,免得将来司马光、范镇、吕公著这些人回到朝廷要找我这个半死不活的老头子算账。可国家承平百年痼疾已深,不得不变法!不用吕惠卿,谁能当此重任?我出来做官,就是给天下人变法的,别人怎么想、怎么做我管不着,只要我还活着一天,就永远支持变法!”把两个弟弟看了一眼,又说,“我这个人天性固执,认准了一条路,就算刀斧加身也宁死不退,‘留后路’这种话不必对我说,我也听不进去。”

王安石永远都是个“拗相公”这个人了不起之处就在这里,一辈子吃亏也吃在这上头。

见王安石如此信任吕惠卿,王安国忍不住插上一句:“兄长以为吕惠卿可靠吗?”

王安石与吕惠卿共事六年,期间经历了多少风浪,互相扶持共同进退,现在王安国却指责吕惠卿“不可靠”!王安石刚遭挫折,心里本来就不痛快,听了这话更是气恼,硬梆梆地说了句:“吕惠卿比你可靠得多!”

王安石一句话把王安国堵得无话可说。王安礼忙说:“吕惠卿追随兄长多年,也做了不少事,可他资历太浅,真能坐稳相位吗?”

王安礼这么说,是不愿看到自家弟兄争吵,在里面打圆场。王安石也不想争吵,只说:“用人之权在陛下,陛下若嫌吕惠卿资历浅,不用他,我也没办法。”

王安礼摇摇头:“我倒不是这个意思。吕惠卿全无资历,忽然得居宰辅之位,必然不稳,此人为了坐稳相位,不知会做出什么举动来。”

王安礼言下之意其实很明白。神宗皇帝抛弃了王安石,可知他对变法的态度也改变了。如果吕惠卿上台后仍然沿着王安石的旧路尽力推行新法,那吕惠卿在相位上怕也坐不长。倘若吕惠卿顺着皇帝的意思办事,此人极有可能出卖变法事业,甚至反过头来咬王安石,向皇帝献媚。

自古以来多有小人得志后打击昔日同僚故友向皇帝邀宠的,这一点王安石当然明白。可吕惠卿本无出身,是王安石把他一手提拔起来,这些年两人共掌“三司系”,若连这个人都背叛王安石,要毁变法大业,那王安石就真是绝望了。所以王安国的劝告王安石不听,王安礼说的话王安石更加听不进去,瞪起眼来厉声斥道:“吕惠卿是怎样的人我心里有数,用不着旁人挑拨!”

王家几兄弟都是急脾气,被兄长一顿斥骂王安礼顿时跳了起来:“我们今天来是一番好意,怎么成了挑拨!兄长不信自家兄弟的话,倒信旁人!”

王安石也厉声问道:“既是自家兄弟,前几年推行变法的时候你二人在何处?”

“变法搞成这样,我等岂能支持!”

“既然从前不支持,如今也不必多说!”

王安石这一句硬话,顿时把两个弟弟的嘴堵上了。

就在这时下人来报:吕惠卿到了。王安石也知道和两个弟弟这话谈不下去了,干脆把二人扔在房里,起身出迎。

王安石在君前失宠,吕惠卿早就看出来了。这些日子,这位“三司系”第二号人物惶惶不可终日,真不知道王安石罢去之后自己会落个什么下场。现在王安石被罢免已成定局,忽然连夜招呼吕惠卿来见,吕惠卿已经隐约猜到这是王安石隐退之前有所部署,也许是要让他接替宰相之位。对吕惠卿来说,眼前这事接好了是机会,接不好是危局。不管机会也罢危局也罢,总之不能不接,急忙赶了过来。

等王安石把吕惠卿让到厅中,王安国和王安礼自然早避开了。王安石与吕惠卿对面而坐,还没说话,却听王雱在外头高声问:“四叔、七叔要走吗?”

王安国应声道:“不走怎地?”

“吃了饭再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