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弃车保帅(2 / 2)

和满朝大臣一样,冯京不满意王安石的作为,今天本来要给他下个绊子;可和天下人一样,冯京心里认定王安石是位正人君子,虽与“拗相公”政见不和,却从没想过把王安石往死里整。今天王安石一时失态闯了这么大的祸,冯京只要说一句话就能让王安石落马,却不忍心在背后捅刀子,最终一句话也没说。

神宗说这些话本想敲打王安石一下,哪知道“拗相公”不识抬举,一触即跳,竟当着皇帝的面责备太皇太后和皇后的亲戚,公然驳了皇帝的面子!神宗表面和善,其实绵里藏针,脸上没露出什么,心里已经恼了。

王安石也知道皇帝恼了。

回到家,王安石立刻写了一道札子,请辞宰相之职。哪知札子还没递进,吕惠卿却来拜见,告诉王安石:皇帝刚才招他觐见,称赞他札子写得好,当面表态:吕嘉问仍然掌管‘市易务’,曾布革去三司使,降为翰林学士。

神宗皇帝到底袒护吕嘉问,贬了三司使曾布,不仅给了王安石一个天大的面子,也是告诉王安石:皇帝仍然支持变法,变法大业也仍然要继续下去。

早在熙宁二年进京担任翰林学士的时候,王安石这条命就卖给皇帝了。只要皇帝不抛弃他,王安石就会把命卖到底。现在皇帝表了态,王安石也就不闹了,取过一根蜡烛,把请求辞职的札子烧了。

书房里烧奏折的余火未熄,忠心耿耿的“拗相公”已经跟着内侍进了宫。神宗皇帝早在御内东门小殿等他,和颜悦色地说:“朕年轻,办事难免优柔寡断,这些年若不是宰相辅佐,很多事办不好。”指着早已摆下的绣墩说,“宰相请坐。”

神宗皇帝只说了一句话,王安石满腔怨气化为乌有,只剩下对君王知遇的感激,再三道谢才在皇帝面前坐了。

这时神宗皇帝早已不再提《市易法》的事了:“两浙路访察使沈括回京,递上一道札子,说太湖沿岸堤防已经建成。朕看沈括这个人办事还算周到。”略沉了沉又说,“沈括的札子里有个夹单,弹劾杭州通判苏轼做诗讥讽朝政,据说这样的诗有数百首之多,光是沈括抄录的就有几十首,对此事宰相怎么看?”

想不到沈括这个小人在王安石面前献媚不成,竟把“文字狱”捅到皇帝面前去了!王安石知道这是大事,万一皇帝动了糊涂念头真的兴起“文字狱”来,大宋朝一向奉行的“仁君宽政”就会遭到彻底破坏!后果不堪设想。

王安石是变法能臣,治国宰相,更重要的是,王介甫是一位正人君子!也许他的行为、思路有不当之处,可王安石这颗心坦白干净,堂堂正正,绝不是个无耻奸邪之辈。立刻奏道:“臣以为大宋历代君主善待大臣,从谏如流,一向以直言极谏为美德,我朝政治如此清明也正因为这个缘故。沈括只是个访察水利的官吏,却把心思用在邪术上,拿一个府判官随手写下的诗词文章做借口要兴大狱,无非是替自己博取功名利禄,臣以为沈括是个小人,陛下绝不能听信这种人的谗言!”

王安石有时候真是糊涂,一点也不能理解皇帝的心事。

神宗皇帝表面是个宽厚仁德的明君,暗中却迷恋权术。如今神宗皇帝大权独揽,政、军、财、谏一手掌握,只差一条:祖宗立下的“不杀士”的规矩还在!不能杀大臣,皇帝的大权就不完整;要想杀大臣,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兴一场大狱。

对神宗而言“文字狱”很值得搞一搞。只不过王安石权柄极重,皇帝要兴“文字狱”需要他的支持,想不到此人过分正直,对“文字狱”竟反对得如此干脆!神宗皇帝不禁有些后悔,早知道不问宰相就好了。

可问都问了,王安石也表了态,神宗再往下说就没意思了,只得把这事先放在一边,换了个话头儿:“王韶攻取河湟六州功劳很大,可这一仗前后打了两年,耗费不少。现在地方官员弹劾王韶,说他在攻河湟时任意挪用军费,数额多至百万,这事卿怎么看?”

宋朝官制臃肿,有人浮于事的祸患,但朝廷对官员的选拔还是比较成功的,地方官中不乏心明眼亮有骨气的人物,凡大员在地方上做了违法之事,常常被人弹劾。

现在“熙河开边”的功臣王韶遭到弹劾,这事王安石早先已经知道。在他看来,王韶为朝廷开拓疆土,率孤军打恶仗,转战数千里,名声正响,朝廷若以区区小事治了他的罪,不但王韶气馁,对各边镇将士的士气都是个打击,所以此事不必查处。于是奏道:“臣以为王韶功大,挪用军费一事又有诸多内情,这些钱都用在战场上,并没入王韶的私囊,此事朝廷不必过问。”

王安石说得在理。若在平时神宗早已准奏,可今天的神宗却与平时不同,显得特别犹豫:“地方官的弹劾朝廷竟不过问,似乎不妥……”

神宗城府极深,他心里的主意王安石只能摸到一半儿。现在王韶这件事以不问为好,皇帝却执意要查问,王安石根本猜不到皇帝的心术,只得退一步:“既然如此,陛下就派御史查问吧。”

王安石虽然附和了皇帝,但心里不很痛快,神宗看出来了,笑着说:“王韶的事不查不妥,若真查出事来更没意思。朕觉得该派个能干的御史去查问此事。”看了王安石一眼,问他,“你看以监察御史里行蔡确核查此案如何?”

御史里行蔡确是“三司系”培养出来的人才,很能办事,只是资历稍浅。派此人去查王韶一案倒挺合适。

王安石虽然认为派御史查问王韶一案多余,但皇帝的安排也妥当,忙点头称是。

此时的王安石当然没有意识到,神宗命蔡确查办王韶一案,其实是在制造机遇,让蔡确这位资历不深的监察御史里行脱颖而出。

若把早年仁宗、英宗两朝留下的大臣们视为一个巨大的“旧臣派系”,则由王安石一手建立的“三司系”无疑是一个新派系。从变法开始到现在,神宗皇帝用“三司系”打倒了原有的“旧臣系”。如今朝堂上“三司”一系独霸朝纲,神宗对王安石也厌烦了,已经下定决心撤换王安石。

但王安石执政多年,是“三司系”的总首领,这样的人不是说换就换的。所以皇帝一方面处处给王安石面子,把他稳住,同时暗中布局,在不动声色间分裂“三司系”,架空王安石。

“三司系”表面抱成一团,内部却远非铁板一块,其中有韩绛,他的弟弟韩维早已和王安石割袍断义,虽然这并未影响韩绛与王安石的交情,但只凭这一条,让韩绛背离王安石应该不难。王安石倒了以后,皇帝可以让韩绛代替王安石为朝廷主政。

又有一个曾布,其兄长曾巩是欧阳修的爱徒,与王安石势同水火,现在曾布公开和王安石作对,虽然神宗迫于形势贬了曾布,但他心里知道,将来排挤了王安石,这个曾布是可以重新起用的,曾布善理财,神宗正好命他为朝廷理财。

另一个被神宗预设取代王安石这股势力的人就是蔡确。

蔡确是仁宗嘉祐四年进士,出身平平,早年只做个司理参军的小差事,被韩绛发现,举荐到韩维手下做官,这才有了些样子。后来王安石组建三司条例司,韩维把蔡确推荐给王安石,但蔡确资历太浅,今天也不过是御史“里行”而已。这个人虽出于王安石手下,根子却在韩氏兄弟那里,根子又浅,皇帝随手提拔一下,他马上就成了皇帝的人。以后皇帝罢了王安石,政、军、财、谏中的“谏”可以交给御史出身的蔡确来管。

自从继位以来,神宗皇帝一直在下一盘好大的棋。现在他下定决心要做一次通盘变动,棋盘上的车、马、炮通通更换。这场变局的种种细节皇帝早就算计好了,就连“换子”的步骤次序也算定了。

眼看熙宁六年的新年快到了,神宗皇帝也该动起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