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帽刺船忘岁月,白衣担酒慰鳏孤。
狙公欺病来分栗,水伯知馋为出鲈。
莫向洞庭歌楚曲,烟波渺渺正愁予。”
苏子瞻这首诗配得上这一锅刀鱼了。于是三个老饕各以粗碗盛酒,持箸向前放量大嚼,一锅刀鱼片刻罄尽,一坛子老酒也喝得见了底。苏学士腆着肚子倒在船头,酒意醺醺,望着满天星斗,江岸边青峰隐隐,渔火粼粼,轻声吟道:“‘水枕能令山俯仰,风船解与月徘徊。’水上生涯真是好,难怪渔樵耕读以渔人为第一……”
贾收在旁笑问:“等苏兄不做官了,也到钱塘江里作个渔人如何?”
苏轼叹了一声,指着邵迎说:“我还是在江边买块地跟我这年兄一起耕读为乐的好,免得被你骗上船来,又做这吃力不讨好的苦工。”一句话逗得邵迎、贾收笑个不住,苏学士自己一想刚才被人耍弄的狼狈,也笑了起来。
“水枕能令山俯仰,风船解与月徘徊”,这是个境界。其实求来也不难,却又往往求之不得。
三位学士饱食尽兴,似醉未醉,似睡非睡,正在神仙境里徘徊,江面上映出一带光影,隐约听得人声,坐起身来一看,却是一条花船顺水漂来,船上灯火灿然,燕语莺声,转眼划到近处,苏学士已经看清了,坐在船头的红衣女子正是胡楚。
苏轼心情正好,恰遇到相熟的歌伎更觉得有趣,忙在小艇上招手叫她,胡楚看清是苏判官,忙答应一声,花船就向这边划了过来。龙靓也从舱里走出来:“大人怎么在这里?”
苏轼笑道:“我在衙门里混不下去了,买了条船在江上打鱼。你们船上可有酒?”
听苏判官打趣,龙靓也给他凑趣儿:“酒是现成的,不过要大人用鱼来换。”
“这里有新打的刀鱼,如何?”
龙靓忙说:“好呀!大人上不上船都没关系,先把刀鱼递上来吧。”笑嘻嘻地扶着苏轼登上花船,邵迎和贾收也都过来,把小艇系在花船后面。三人走进舱中,这里还有三四个女孩子拥坐一处,其中一个身穿白衣的正是花魁娘子周韶。见苏轼上了船,不由一愣。
想不到钱塘江里遇到这几个熟人,苏轼好不高兴,抬头一看,舱中只有这几位女子,一个男人也没有,觉得奇怪,走过来笑着问:“巧得很,怎么只有你们几个在此?”
苏判官问得是傻话。
周韶、胡楚她们都是欢场上的将军,若在平时,像这样的傻话自然能遮掩过去。可今天情形与往日不同,听了这些话,周韶脸色微变,笑着问:“不是我们几个,难道还有别人吗?”
周韶这话说得生硬,苏轼有点儿不好意思,忙说:“我是问你们怎么想起来游钱塘江呢?”
周韶应道:“大人也知道,我从知府那里讨得恩典,已经脱籍,很快就要离开杭州了,临行前和姐妹们聚一聚。”看了苏轼一眼,淡淡地说,“这里虽然是条花艇,却只是我们几个女人,要说的话又多,大概没功夫弹琴唱曲给大人听,酒也喝光了,我看苏大人就不必登船了吧。”
想不到周韶说出这么一句冷淡的话来,苏轼一下子愣在当场,胡楚忙说:“周姐姐开玩笑,大人不要介意。”
今天的周韶偏不是开玩笑,她是厌烦这位苏判官,真心要赶他下船。
周韶的气质恬静清雅,其实外柔内刚,有过人的骨气,更有过人的勇气。苏判官以前的连番胡闹早就让她忍无可忍,今天在江上相遇,话已说到这里,周韶干脆把话说尽:“大人曾写一首诗送给我妹妹,说是‘自古佳人多薄命’,这话说得好。我与这些姐妹都是薄命人,自幼流落娼门卖笑为生。大人却是人中龙凤,高官厚禄颐指气使。可仔细想一想,我与大人都一样是个人,会哭会笑,会气会怨,又有什么不同?只因为大人权力在手,高高在上,就可以践踏我的尊严,安排我的命运吗?”说到这里语气已经有些急了,忙沉了沉,又说,“我流落风尘这么些年,知道天下男子多没心肝,做官的尤其如此,本以为苏大人有才华有肝胆,必然与众不同,哪知大人的心竟与别人一样,甚而比别人更狠些。也许大人觉得当初不放我脱籍是为了我好,可我今天斗胆对大人说一声:你这么想、这么做都错了!孔夫子教导儒生们:‘已所不欲,勿施于人。’大人读了这么多圣贤书,怎么把圣人的教诲忘了,倒养出这么重的私心来呢?”
周韶这些话句句说到要害处,把个骄横糊涂的苏判官驳得体无完肤。可周韶毕竟是个女孩儿家,心肠软,对苏轼,也还念着他的正直和才气,不由得把语气放缓了:“其实大人不肯放我脱籍并不是恶意,我无非自叹命苦,也不敢埋怨大人。可那天我离席之后大人又写了一首诗,说什么‘花开后院还空落,燕入华堂怪未归。’这是怪我不领陈大人的情吗?后面又说‘去年柳絮飞时节,记得金笼放雪衣。’这是称赞陈大人菩萨心肠,竟肯放我一条生路吗?陈大人对我有什么恩德?凭什么他就该霸占我的身子!只因为给了我一纸脱籍文书,我就该对他感恩戴德?请问大人,这是什么道理?你们这些当官的也太拿自己当一回事了!”
说到这里,周韶再也忍不住气,冷冷地说:“单这首诗,就知道苏大人对以前的事毫无悔意。也许到今天你还是一样的想法,甚而还想劝我回去追随陈知府吧?这就太不应该了。女人家心眼儿小,对大人这首诗我心里实在不能谅解,坐在一起也没意思,大人还是下船去吧!”
苏子瞻这一辈子从没像现在这样狼狈不堪,一句话也不敢说,缩着脖子下了花船,灰溜溜站在船头上,看着这条灿烂的花船飘然远去。邵迎和贾收都不知道事情原委,想劝也没法劝,只能在边上呆站着。
在周韶这件事上苏判官实在是大错特错。也正如周韶所说,若非有人当面点破,苏子瞻只怕到死都不能醒悟。
孔圣人创立儒学,教育儒生,是要把这些人培养成专职的政治家,让他们进入朝廷“克已复礼”:克制皇帝的私欲,维护最有利于国家人民的社会秩序。可孔子死后,这些儒生们就背离了圣人教训,做官之后一个个变成了皇帝的管家、奴才,跟皇帝一起把百姓们踩在脚下。为了划清士人与百姓的界限,儒生们干脆用他们手中的特权垄断了绘画,垄断了书法,垄断了音乐,垄断了诗词文章,垄断了一切形而上的艺术。那些他们垄断不了的,就视为“贱业”,农、工、商三类人都斥为“贱民”,只要是个读书人,哪怕日子过得再落魄,社会地位总还高人一等,精神上也能沾沾自喜。却忘了,当年孔圣人教育他们读书,是让他们与百姓站在一起,去为民请命、“克制”皇帝的。
苏子瞻是个天真热烈的好人,他的思想比多数人都纯洁,绝没有欺天害理的狠心,只因为苏判官“太拿自己当一回事”而责备他似乎有些残忍。可为了替周韶讨一个公道,不责备苏学士几句又不行。
权力本是一种“原罪”,掌权的人天生就已经沾上了罪孽,最好能像老子说的:“太上,不知有之。”从心里忘了自己是个“官”;就算到不了这个境界,至少也该做到“不敢进寸而退尺”,只把自己认作一个普通的“办事员儿”。若不知反省,整日高高在上颐指气使,自以为有什么了不起的地方,这就犯了大错;再敢稍微弄权害民,顿时成了罪犯了。
幸亏苏轼并非自己要霸占周韶,只是在边上瞎忙活,勉强算是“一番好心”、还有两分“情有可原”吧。否则,这个人不论多么有才华,德性上是这样,也就要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