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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杭州城里的“无事忙”(2 / 2)

太守问花花有语,为君零落为君开。”

若说苏学士刚才那首诗是暗语调笑,这首诗却是明指明言,十分轻薄。也是苏子瞻喝多了酒,借酒装疯在这里胡闹,众官员都给陈襄凑趣,一起哄然叫好。陈亮拿起桌上剩下的一杯酒强塞到周韶手里:“唐明皇有‘国色早酣酒,天香夜染衣’一句,正应在姑娘身上,就以此酒敬过大人,大家痛饮一场,不醉不归!”

当此时,周韶实在没办法了,顺手把酒递到陈襄面前。陈襄正要伸手去接,鲁有开抢上来拦住:“大人何须动手?”一时间所有人的眼睛都看着周韶,逼得周韶无法,只得把杯子直捧到陈襄嘴边上。

陈襄大乐,凑上来就着纤纤玉手把这杯酒喝干了,望着眼前这位清丽动人的“花魁”,不禁春心**漾。好歹是位学问宗师,不好意思像鲁有开之流那么露骨,反而略避开些,不动声色在主位上坐了。周韶本应上前侍酒,这时却低着头坐着不动,龙靓忙上前斟酒献饮。众人知道周韶害羞,知府又爱护她,谁也不敢催她,只是在一边看着她笑。

“暧昧”这东西很古怪,似乎是个秘密,却又人人知道;看着像个玩笑,却不用嘴去说,只拿眼神逗弄。于是一群官员都在互相挤眉弄眼儿,席上只有周韶一个人又羞又气,窘得不知往哪里躲。

虽然“花魁娘子”毫不殷勤,可有胡楚、龙靓这两只蝴蝶儿在人堆里穿梭,场面也还算热闹。这场莫名其妙的酒宴就这么莫名其妙地吃下去了。眼看一更将近,众人都有了三分醉意,正是学士才子诗兴大发的时候,却听得楼外风声虎虎,几扇格窗吹得忽开忽合,众人忙抢上来关窗,只见一道厉闪横空,紧接着雷声就在耳畔炸响。

只片刻功夫,豆大的雨点已经洒落下来,打得屋顶窗棂哗哗乱响,巨雷厉闪一个接着一个,胡楚、龙靓齐声惊叫,各自找一个靠得住的人钻到怀里躲避。也真是巧,龙靓躲在县令刘邠身边,胡楚偏就钻到了苏学士怀里。

苏轼本是个正人君子,没有那么多无聊心思,然而此时已有三分酒意,又赶上这迅雷豪雨,佳人受了惊吓,似无意间投怀送抱,心里也难免一热,搂着胡楚笑道:“别怕,雷公最灵验,只打恶人,不害好人。”

胡楚躲在苏轼怀中昵声笑道:“我怎么知道大人是恶人还是好人?”

美人这话问得有趣,苏轼假装想了想,笑着说:“我大概还算个好人吧。不如写一首诗,约雷公到席前来见一面。”当下挥笔写了一首:

“游人脚底一声雷,满座顽云拨不开。

天外黑风吹海立,浙东飞雨过江来。

十分潋滟金樽凸,千杖敲铿羯鼓催。

唤起谪仙泉洒面,倒倾鲛室泻琼瑰。”

苏学士这首诗乃是佳人笑靥,酒后雨中,欣喜激昂,狂态毕露。词句其实一般,气势却大得吓人,读之心绪颠倒血脉贲张,也是一首佳作。席间众人读了这首诗不由得齐声叫好。

这时已至残席,众人四散坐着随便说些闲话。县令周邠借着酒劲儿把龙靓搂进怀里,两人端一杯酒,你一口我一口边吃边笑。胡楚满面娇霞似醉非醉,把个热哄哄的身子倚在苏学士身上,嘴里嘟哝着:“奴家如此薄命可怜,大人倒一杯酒给我吃吧。”苏学士也就知情识趣,倒杯热酒递过来,两人有一句没一句说些无聊话儿。只有周韶一人立在窗前望着泼天大雨发愣。

知府陈襄走到周韶身后轻声问:“卿在看什么?”

酒宴上没有清静处,周韶虽然避到窗边,毕竟不能躲进雨里去,只是满心落寞究竟驱不开,看也不看陈知府,半天,口中喃喃道:“这么黑的夜,这么大的雨,让人心里害怕。”

周韶本是一声哀叹,在陈襄听来却仿佛倦鸟寻巢的乞求。就在周韶耳边低声说:“不要怕,有本官在此,风雨算得了什么?”说着,也不顾自己胡须半白大腹便便,手臂一拢,把周韶拥入了怀中。

有美堂的酒宴过后一个月,朝廷来了旨意,因为京师附近遭了旱灾,百姓生活困苦,命杭州太守陈襄到应天府与留守司商议借粮赈济之事。陈襄离开杭州时把知府官印交给北厅通判苏轼掌管。

请苏轼代掌官印,这是陈襄对苏学士的器重。不过杭州府也没有什么紧急公事,这颗官印放在苏学士手里十来天,只用了一次,就是一名官妓到府衙请求脱籍从良,苏学士成人之美,大概问了两句就盖了印,发下札子准她离开妓院自行嫁人。

这件小事过去了五六天,苏学士已经快忘记了,这天正在北厅办公,忽然有人递状求见。苏轼放下公事走出来,见一个年轻女子跪在堂前,素练如雪脂粉不施,竟是花魁娘子周韶。

自古男主外女主内,一个女人家到公堂上抛头露面十分不雅。且周韶这样的名妓与杭州府官员多有私交,若有什么事大可以私下向官员托请,像这样跑到公堂上来求告,想必有什么要紧的事,苏轼忙问:“姑娘来做什么?”

周韶犹豫片刻才慢慢地说:“小女子想求大人一件事。”

苏轼的脑子很好使,看了周韶的脸色,再一想,已经隐约猜到她的来意。

一个官妓到府衙来拜见上官,除了请求脱籍从良,还能求什么事呢?要是别人为此来求苏轼,他一点也不意外,但周韶是知府陈襄心爱的人,她若脱籍嫁人,自然是嫁给陈襄才对。可陈知府平日天天在公堂上坐着,周韶不来,偏偏陈襄离开杭州到应天府去,周韶却跑来了,若真是为了脱籍而来,显然周韶要嫁的人不是陈襄。

这一想,苏轼倒有些好奇,忙问她:“什么事?”

“小女因为家贫,九岁被卖进娼门,至今已经十载,眼看青春无多,再耽搁下去怕是没有下场了。这些年我也存了些钱,已经凑足赎身的费用,想求大人写一个手札,放我脱籍从良,自行嫁人。”

周韶说的果然是这件事,而且说出“从良嫁人”的话来,似乎已经有了归宿。但周韶不求陈襄,却来求自己这个判官,显然,此女认定的夫婿不是陈襄。

陈襄这年已经五十六岁,周韶只有十九岁,可陈襄是一府太守,官职显赫,地位尊荣,论品行,铁骨铮铮的谏臣,天下闻名的君子;论学问,时下几乎无人望其项背,何等了得人物!周韶不过一个妓女,能被陈襄看中,对她而言简直是天大的福分。若说周韶不爱陈襄,居然另有所爱,苏学士实在不能理解,忍不住问了一句:“你说嫁人,要嫁何人?”

苏轼这一问好不唐突,周韶满脸通红无话可回,半天只说了句:“求大人开恩,赏我一道札子……”

妓女从良是个好事,尤其周韶这样的女子沦落风尘本就令人唏嘘,若能出离火坑,苏轼也替她高兴。可周韶明明已与陈襄两情相悦,却忽然抛开陈襄来求脱籍、要“嫁人”,这时答应她从良,等于投鱼入海,放鸟归林,以后在陈襄面前怎么交待?

再说,嫁给陈襄实在是周韶最好的归宿,现在这女人不知犯了什么糊涂,起了外心,难道嫁给别人能有追随陈襄快活吗?苏轼实在想不通。

——为了陈襄,也为了周韶,为了玉成这一桩足能传为佳话的美好姻缘,今天这个“脱籍”的札子不能发下去。

拿定主意,苏轼心里踏实了,可当着周韶的面直言拒绝又不好看。苏学士是个顽皮的人,童心忽起,笑着说:“好,我就写个札子给你。”拿过一张纸,提笔写了几行字,取过官印郑重其事地盖在上头,折起来递给周韶。

眼看十年苦求的宝贝文书到了手,周韶顾不得接札子,先跪在地上给苏判官叩了三个头,再起身已是泪流满面,双手接过那道札子打开来看,只见上头写着四句话:

“慕周南之化,此意诚可嘉。

空冀北之群,所请宜不允。”

看了这四句疯疯颠颠的鬼话,周韶脸色惨白,刚才因为高兴落下的眼泪尚未擦去,瞪大双眼直盯着苏学士,那神情,就好像看着一头张牙舞爪的妖魔。

这时苏轼才明白自己开了个蠢玩笑,后悔不迭,忙要解释,周韶已经把那张纸片扔在地上,双手掩面飞跑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