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同说得是朝廷上关于时局的另一种看法。
大宋王朝需要变法,这是天下人的共识;王安石是主持变法的最佳人选,这是朝廷大臣的共识。虽然变法至今出了些问题,可天下人对变法仍然有期望,朝臣对王安石的人品也还是信任的。结果大臣们悄悄分成两派,一派比较急,不停地和王安石争执,另一派比较缓,认为变法刚开始,对错不忙评论,看看再说。
苏子瞻天生的急性子,属于“急争”一派,文同恬静些,是“怀柔”的路数。现在文同用自己的见解来劝苏学士,苏轼沉吟良久才说:“与可是让我忍?”
“不是忍,是不要急,变法路长,看看再说吧。”
文同这些话说得对。
听了文同的劝告,苏学士果然收敛了不少,每遇大事就告诫自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多一言不如少一言,面对王安石恭敬客气,心里也当他是一位长官,见了吕惠卿、曾布等人也是多笑少说,尽量不得罪人。
苏学士太幼稚了,他自己可以不记仇,可那些掌握大权的人岂容旁人羞辱?对权臣而言,为了巩固权威必须杀鸡儆猴。于是熙宁三年初,一道诏命下来,把刘攽贬为泰州通判。
刘攽这个人像猴儿一样滑稽,也像猴儿一样精明,与王安石争吵之后早料到有这一贬,连行李都收拾好了,接了诏,第二天就动身离京。本以为走得安静,朋友们不会来送他,也省得牵连人家遭权臣嫉恨,哪知苏轼等几个好朋友还是打听到了消息,一大早就提了酒菜等在城门外为刘攽送行。
遭了贬谪,刘攽心里未必不伤感,可在朋友面前却不露出来,照样三句话不离玩笑,一眼瞧见送行人中有知审官院孙觉和史馆检讨孙洙两位,孙洙身材瘦小,孙觉高大肥胖,都蓄着一部漂亮的长须,就笑嘻嘻地上前给孙洙行礼:“巨源老兄多日不见,想不到你蓄了这么一副好须髯!”回头又把孙觉的胡须看了两眼,笑道,“我看你这胡须虽好,到底没有莘老的浓密。”
孙洙字巨源,孙觉号莘老,都是刘攽的好朋友。而且这两人都老实,也不知道提防刘攽,孙洙还在那里应声说:“我这胡须蓄得晚,比不得莘老。”
刘攽听得连连点头:“是啊,是啊。两位的胡须都好,细分却有高下,不如称巨源老兄为‘小胡孙’,莘老为‘大胡孙’,以便区分,大家以为如何?”
“猢狲”就是猕猴!
听刘攽说这刻薄笑话,引得大家哄然一笑。孙觉气得举着扇子在刘攽的脑袋上狠狠敲了两下,引王安石的话骂他:“真是个分文不值的东西!”众人听了更是大笑不止。
刘攽这一顿胡闹总算把伤感气氛冲淡了些。见众人都打起了精神,只有苏轼没精打采,又笑着说:“子瞻不必如此,高适有《别董大》一诗:‘莫愁前路无知已,天下谁人不识君。’想那董大不过是个乐师,刘某在京入馆阁,出京做判官,堂堂八九尺,昂昂五六品,好歹比个弹琴的乐师强吧?这次出判泰州,倒要让泰州人识得我刘贡父!”说着双手插腰,昂起头鼓起腮,故意扮出一副滑稽透顶的“英雄相儿”来。
看着刘攽这没心没肺的样子苏轼忍不住笑出声来。随即叹了口气:“贡父与王介甫本是莫逆之交,只因一场争执竟闹到这般地步,可知朝局和从前不同,正人君子没有说话的地方了……”
王安石其实是个君子,刘攽心里也还认王介甫这个朋友,只因政见不同,竟闹得君子相争,朋友反目,刘攽心里也难免苦涩,强打精神笑道:“说话的地方总是有的。当年张仪落魄之时到楚国游说,费尽心机见到了楚国令尹,马屁拍了一天,一无所得,只能夹着尾巴回去。哪知张仪刚走,令尹就发现屋里的一块玉璧不见了,疑心是张仪偷的,把他抓来毒打一顿,头破血流浑身是伤,抬回家只剩半条命了,张仪的老婆就在边上哭。张仪问他老婆:‘你看我的舌头还在嘴里不?’他老婆说:‘舌头还在。’张仪松了口气:‘胳膊腿打断都不怕,俺有这条舌头就够咧……’”
刘贡父这个人呐!真有股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劲头儿。面对这么一位硬骨头的朋友,苏轼想伤感也伤感不起来了。忽然心中一动,取过纸笔写成短歌一首:
“君不见,阮嗣宗臧否不挂口,莫夸舌在齿牙牢,是中惟可饮醇酒。
读书不用多,作诗不用工,海边无事日日醉,梦魂不到蓬莱宫。
秋风昨夜入庭树,莼丝未老君先去。
君先去,几时回?刘郎应白发,桃花开不开。”
这短歌中提到的“阮嗣宗”乃晋代名人阮籍,“臧否”是“说长道短”的意思。相传阮籍从不说人是非,所以不得罪人。“舌在齿牙牢”是针对刘攽所讲“张仪护齿”的笑话儿说的。
苏学士送给刘攽这首短歌是一首难得的佳作,虽然诗中都是颓废的牢骚话儿,气势上却豁达开朗,真如天马行空毫不拘泥,古往今来的颓废诗中,这样的作品极难得。诗中“秋风昨夜入庭树,莼丝未老君先去”一句是从天上摘下来的妙句,凡人头脑实在想不出。诗最后的“刘郎应白发,桃花开不开”用唐代诗人刘禹锡之典,又以“刘郎”指代刘攽,真情流露,与“秋风入庭树”并为传世佳句,后人读之,仍能感觉得出苏轼与刘攽之间那一份似水犹长、如酒犹浓的交情。
苏子瞻是个真君子,只有真君子才能写出这样的好诗。这首诗一经写出顿时被人传抄开去,数日间,汴梁城里尽人皆知,那些对变法失望、对皇帝失望、对王安石失望的文臣大夫读罢无不唏嘘,于是“海边无事日日醉”竟成了汴梁人嘴里的一句俗话儿,失意的人们都把这安详境界当成人生的终极追求,聊以**。
刘攽被贬了,苏学士在朝廷中也没有立足之地了,所有人都在等着看王安石怎样打击报复这位敢说话的苏贤良。执拗刚烈的王安石也不负重望,逐了刘攽之后立刻进宫来见皇帝,请求把苏轼逐出朝廷。
苏学士虽然一时不慎钻进了朝廷风暴的暴风眼儿里,成了个万众瞩目的人物,仔细掂量起来只是个小人物,神宗皇帝对此人并不看重,既然吕公著、司马光都走了,逐一个苏轼又算什么。
可神宗皇帝早就打定主意:藏在幕布后头,不惹人注意,不得罪臣子,一切黑锅让王安石去背,于是揣起明白假装糊涂,问王安石:“苏轼有什么过错,卿为何要逐此人?”
王安石本来就讨厌苏轼的文章,瞧不起苏子瞻的能力,现在又怀疑苏轼是“旧臣首脑智囊”,一心破坏变法,对他的厌恶更进一层,恨恨地说:“苏轼一向反对变法,司马光、范镇等人反对变法都是苏轼在背后挑拨。这次刘攽因为反对变法被皇帝驱逐,苏轼写诗相送,诗里竟有‘读书不用多,作诗不用工,海边无事日日醉’等语,指桑骂槐,意思实在可恶!这样的祸害留在朝廷,必然危害变法大局!”
王安石在皇帝面前说话总是这么激烈,神宗皇帝心里不高兴,脸上却不能带出来,假装想了半天才说:“既然如此,就把苏轼外放为知府吧。”
王安石忙说:“苏轼空负才名,并无实学,做不得知府,臣请陛下将苏轼外放为颍州通判。”
神宗皇帝是有主意的人,知道变法一小半在立法,一大半却在于施行,立法之时急,施行之时缓,立法的时候用王介甫,将来实施法令、治理国家还要起用今天被逐的这帮能臣,所以对这些人要宽厚,可以逐他们的人,不能伤他们的心。现在他要让苏轼担任一方知府,是因为下头疯传苏轼是“旧臣首脑智囊”,既是“首脑”,皇帝对他也就有个笼络的意思。王安石不答应,也不在皇帝意料之外,略一沉吟便道:“就把苏轼外放为杭州通判吧。”
杭州是东南第一大府,最富庶的地方,通判虽然不是知府,却有实权,如此处置苏子瞻也算是个恩典了。
三天后,吏部发出文书:苏轼加太常博士直史馆外放杭州通判,即日赴任。
接了通判杭州的任命,苏轼立刻明白这是神宗皇帝的特意安排,又见神宗皇帝格外恩典,特加了他一个太常博士衔头,更是感激涕零。
此时的苏子瞻好容易躲过一场陷害,心惊肉跳,对朝局已经不抱幻想,只希望早早隐去,得个清闲,接旨后匆匆上路,临行留下几句:
“鸟乐忘罝罦,鱼乐忘钩饵。
何必择所安,滔滔天下是。
我诗虽云拙,心平声韵和。
年来烦恼尽,古井无由波。”
鸟脱罗网鱼出罾,这份侥幸之喜苏学士果然尝到了。只是苏学士能否就此长了记性,修成一个“心平无波”,从此不再自寻烦恼,这可难说。
真如德香大和尚说的:这条华丽的金鳞鲤鱼总是以入为出,以小为大,以苦为乐,以辱为喜,逆流顶水奋不顾身,拼命要从江海跳进池塘。如今被一股浊流从朝廷这个泥坑子里冲刷出来,总算运气好,只伤了些鳞片,在水底打个滚儿,摇头摆尾游向另一口池塘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