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光坦然奏道:“百姓都以为此法不妥,三司条例司还在一力推行,臣又能说什么?”
其实神宗皇帝心里也隐约知道《青苗法》有害民的一面。但这项法令是变法以来敛财最多、收效最大的,当然要坚持到底。可皇帝这番心思又不能对司马光说,干脆换个话题:“你对苏轼并不了解,此人虚伪狡诈,早年他父亲过世,朝廷颁下银两,苏轼假装清廉不肯接受,哪知回乡途中又动用官船贩运私盐、瓷器、苏木,行为令人不齿。”
苏轼的案子查了几个月,一条罪状也没查实,早前范镇又曾当殿替苏轼开脱,很多事神宗皇帝心里已经有数,却揣着明白装糊涂。司马光忙辩解道:“臣听说苏轼父亲过世的时候朝廷颁下银百两,绢百匹,苏轼坚辞不受,后来欧阳修送他赙仪二百两,韩琦送了三百两,也都被辞谢,前后加起来就是六七百两银子。苏轼用一条官船能贩多少私盐、瓷器?把这些东西卖了能赚几个钱?几百两银子不要,却赚这几个赃钱,岂不是太有趣了?”
苏轼这个冤案其实很容易拆穿,只是皇帝不想把它拆穿罢了。现在司马光当着皇帝的面把事情说破了,神宗冷冷地问:“欧阳修、韩琦送银两的事卿如何得知?”
司马光忙说:“苏洵过世的时候臣也送过赙仪,一样被辞谢了,韩琦、欧阳修二公尚在,陛下只要派人查问一声,真相自明。”
是啊,韩琦、欧阳修都还活着呢,想把这事弄明白还不容易,问一声就知道了。问题是神宗皇帝打心眼儿里不想把这件事弄明白,于是沉默不语。
关键的时候皇帝忽然不说话了,司马光这才感觉到神宗也许知道事情的真相,他这是故意要为难苏子瞻!这么一想也有些动气,提高了声音:“苏轼为了变法的事与王安石的亲信争执过,这次王安石的姻亲谢景温出来弹劾苏轼,所奏如此荒唐,而苏轼竟不能辩白,所谓‘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看了苏轼的下场臣怎能不怕?所以臣不敢再立于朝堂了。”看了皇帝一眼,忍不住又说,“陛下认为苏轼虚伪狡诈,可臣听说御史李定为了保住官职,竟隐瞒母亲的丧事,不肯回乡丁忧,这种禽兽不如的人王安石还要重用他,苏轼的品行未必不如李定吧?”
司马光忽然在皇帝面前责备那个闹出一场大案的李定“不守母丧”,神宗有些惊讶:“此事并未上报,朕不知情。”
司马光冷笑一声:“想必此事不实,所以御史台没有上报。”
司马光是个至诚君子,今天的话里却满含讥讽,神宗皇帝听了很不痛快。再一想,司马光虽然忠诚能干,可他骨头太硬,和吕公著、范镇、宋敏求、苏颂是同一类人,留司马光在朝廷虽然可以牵制王安石,但有此人在,反对变法的大臣就有了主心骨儿,反对的声浪不息,对变法大局没有好处。
神宗用王安石,并没打算用一辈子——王安石刚强执拗,很多时候不能令皇帝满意,等变法大局定了,王安石是否留用还在两可之间。至于吕公著、宋敏求这些人,皇帝虽然贬了他们,却不亏待他们,将来新法推行完毕,朝局由急转缓,还可以把这些人招回朝廷重新起用。
如此算来,司马光要走,不妨让他走,但也要给司马光一些甜头,让他流着眼泪感恩戴德地离京……
拿定了主意,神宗皇帝长叹一声:“卿去意已定,朕也不强留。但卿欲到许州做知府是大材小用了。这几年西贼犯边,永兴军一向不太平,朕想命你以端明殿学士出知永兴军府事,你看如何?”
永兴军路是边疆第一重镇,治下京兆府(今西安)是西北边防的核心,而且京兆府也是个大府,物阜民丰,人文荟萃,知永兴军是个肥差。何况皇帝还给司马光加了个“端明殿学士”的头衔,对他真算是不薄了。
其实皇帝就算刻薄了司马光,司马君实对皇帝的忠贞也不会变,何况皇帝如此抬爱,司马光果然感动得落下泪来,再三叩谢皇恩。
司马光在皇帝面前提到李定“不为母亲守丧”,指责御史台“包庇”,神宗皇帝十分疑惑,立刻命人去查,结果查实:真有此事。
早在皇帝借李定一事扫**御史台的时候,竟隐瞒母丧不报,不为生身之母守丧,是个不孝之人。然而这个传言被御史台压下,没有上达天听。
孝道是天理人伦,最被世人看重,李定身为御史言官,自己首先要谨言慎行,哪知他竟如此不孝!知道此事神宗很不高兴,就把王安石叫来问:“李定不为母守丧,御史台知情不举,这事你知道吗?”
大宋朝的政、军、财、谏四权分立,宰相主政,平时不准过问御史台的事。王安石是个正派人,有时候还有些傻老实。虽然御史台被三司条例司收服了,可王安石仍依旧例,以宰相身份坐镇政事堂,从不过问御史台的事,所以御史台对李定“不孝”的事知情不报,王安石一点儿也不知道,只得奏道:“臣没听说。”
李定的事京城里传得沸沸扬扬,王安石是主政重臣,竟“没听说”,皇帝有些不信,虽然嘴上不说,脸色却不太好看。
看了皇帝的脸色王安石暗暗心惊,从宫里出来立刻把李定叫到府里,张口就问:“资深!外面传言很多,你听说了吗?”
李定字资深,是王安石门下的学生,追随王安石多年,两人之间极为亲近。现在王安石黑着一张脸问这些话,李定就知道是“母丧”之事闹出来了,忙站起身来拱着手说:“先生不忙责怪学生,只容我辩一句:我出生之时,父亲不知因为何故一纸文书将我的生母休弃了。此事内情父亲从不肯说,我长大以后也曾问过,结果挨了几顿臭骂,就不敢问了。早年我得中进士,被任命为泾县主簿,也在那时,我的生身母亲在家乡病故,而我丝毫不知,后来被恩师引荐做了监察御史,大臣们忽然翻出旧账,说学生不为生母守丧。学生闻听惊讶莫名,急忙询问详情,才知道我的生母仇氏被父亲休了之后另外嫁人,果然在前几年病故,而我不知此事,如何为母守丧?此是实情,请先生明察。”
李定说他不知道生母是何人,这话是真是假谁也吃不准。但在他记事之前母亲就被父亲休了,这倒是真的。
眼看李定的家事果然有与众不同之处,不为生母守丧似乎情有可原,王安石的怒气也就息了。想不到李定还有话说:“学生不能为母守丧,虽因事前不知,到底有亏孝道,旁人责备学生,学生也不敢辩论,可有些居心叵测之人竟借此事攻击先生,想籍此破坏变法,实在可恶!”
王安石一愣:“你说的是谁?”
“苏轼。”
见王安石一脸愕然,李定忙说:“不知先生听说了吗?有一个扬州人周寿昌,七岁的时候母亲被父亲休了,周寿昌今年五十七岁,五十年没见过母亲,为了寻母,他步行千里,刺血写了文书到处散发,希望能与母亲相见,走到同州竟真的与生母重逢。陛下认为周寿昌至孝,把他召进京城委任官职,不少人写了文章称赞周寿昌的孝行,其中就有苏轼的一首诗。”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来,“先生请看。”
王安石接过来看,见纸上写道:
“嗟君七岁知念母,怜君壮大心愈苦。羡君临老得相逢,喜极无言泪如雨。
不羡白衣作三公,不爱白日升青天。爱君五十著彩服,儿啼却得偿当年。
烹龙为炙玉为酒,鹤发初生千万寿。金花诏书锦作囊,白藤肩舆帘蹙绣。
感君离合我酸辛,此事今无古或闻。长陵朅来见大姊,仲孺岂意逢将军。
开皇苦桃空记面,建中天子终不见。西河郡守谁复讥,颍谷封人羞自荐”
周寿昌千里寻母,刺血写经,果然是感天动地的大孝行,当时京城里写文章诗词称赞他的大有人在。苏轼这一首写得严整,却不算出色。王安石看罢毫无感觉,随手放下。
见王安石没读出诗里的关键,李定忙凑过来说:“先生请看诗的末尾:‘西河郡守谁复讥,颍谷封人羞自荐’两句,苏轼说的‘西河郡守’分明暗指学生,‘谁复讥’三个字是说先生包庇了学生,以至于朝臣不敢议学生的过失。‘羞自荐’的指向更加明白!学生这个监察御史本是先生举荐的,苏轼这话实在恶毒!”
文字这个东西有时候真能牵强附会。苏轼给孝子周寿昌写一首诗,竟被李定扯到了王安石身上。糟糕的是王安石平时就不喜欢苏轼,刚又被皇帝质问过,也怀疑背后有人搞鬼,见苏轼的诗句含沙射影,若有似无,心里顿时起疑。
李定“不为生母守丧”的事可大可小,闹起来不得了!所以李定急着把事情掩盖过去。要想盖住这件事,最好的办法是把王安石的注意力转到“政敌”身上。见王安石脸色难看,忙凑到耳边低声说:“先生主持变法为的是国家利益,哪知这些无能无耻的大臣竟群起攻讦!幸亏陛下英明,不被这些人蛊惑,可变法至今已有两年,朝廷里的攻击始终不停,学生以为幕后必有主使!”
早先王安石的亲家谢景温已经提过“幕后主使”的话头儿,现在李定也说出这话来,王安石心里一动,冷冷地问:“何人主使?”
李定把两手一摊:“早先学生进御史台,宋敏求、苏颂等人横拦竖挡,司马光、范镇也在旁边搅局,皇帝英明,罢了宋敏求等人。偏在这时苏轼借‘浙灯’一事上书皇帝,博了个祠部尚书的官衔,刚回朝廷,司马光、范镇紧接着就举荐苏轼为监察御史,这几个人勾结如此紧密,先生难道还不明白?这次苏轼私贩禁物一事被御史台查获,司马光和范镇竟拼了官职不要,舍生忘死替苏轼开脱!苏轼和司马光等人的关系昭然若揭!学生在朝廷时间不久,也知道司马君实是淳朴厚道的君子,与先生又是至交,可司马君实却与先生苦缠苦斗不肯罢休,在他背后出谋划策的不是苏轼,还能是谁?”
李定说的话竟与早前谢景温的推断对上了号儿!王安石想不信都难了。
既然王安石相信苏子瞻是反对派的首领,他手下的人自然认定苏轼是反对变法、反对王安石、反对三司条例司的幕后主脑。从这天起,苏轼头上这顶“旧臣首脑智囊”的帽子再也摘不下来了。
苏子瞻仁宗嘉祐二年中进士,做官十三年,才混了一个从六品,虽然当着殿中丞、直史馆、判官告院、祠部尚书,全是闲差冷板凳。十三年只捞着一个机会对天子面陈政事,所说的话神宗皇帝连一个字都没听进去,根本没拿苏学士当回事儿。就是这么一位根本得不到皇帝器重的闲散人物,却担着一个天大的虚名儿,被朝廷里的掌权人视为“旧臣首脑智囊”,几次三番设下圈套要把苏轼往死里整!古往今来,像苏子瞻这样的官场倒霉蛋儿真是少之又少。
也算个奇观吧。
至此,苏轼借运灵柩回乡的机会偷运私盐、瓷器、苏木的案件已经查清,李定不为生母守丧的指控也告一段落,两个案子都无结果,涉案官员未遭制裁。
但苏子瞻的案子却是“查于内而发于外”,苏轼没有事了,举荐苏轼担任监察御史的范镇却落了个致仕退休的下场,翰林学士司马光也不得不离开朝廷,回家去专心修他的史书,这就是后来的传世名著《资治通鉴》。
范镇、司马光走后,朝堂上再也没人敢公开反对三司条例司、反对王安石、反对神宗皇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