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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回 四句教付与后学子,招抚计救出眼前人(2 / 2)

“你想一想,为什么朝廷要为了一点儿小事发兵去攻田州?这姚镆是个能征惯战之人,嘉靖元年曾在泾阳大破蒙古骑兵,眼下朝廷里能打仗的就要数他了。这一次朝廷专程把他派到田州去,分明是皇帝刚刚逐了内阁旧臣,又打了很多人,罢了很多人,把朝中臣子换了一轮,怕遭天下非议,想借此事显一显文治武功,所以硬是派了一路兵去攻杀田州,急着想打一场胜仗。”

嘉靖皇帝是怎么个人,怎么回事,王守仁心里全有数,平时也常和杏儿说这些话,所以杏儿对这位皇帝的所作所为都知道些。现在听说嘉靖皇帝为了立威妄动刀兵,也不觉得奇怪,撇了撇嘴:“又是皇上的意思,他一个念头,就要害死多少百姓。”

杏儿这话倒说在点子上了。守仁连连摇头:“是啊,这次害死的人可多了。田州的岑猛本来并无反叛之心,只为夺回祖业,现在朝廷发兵来打他,岑猛赶紧上奏鸣冤,可皇上要他的脑袋,到哪里鸣冤去?结果姚镆大军直冲进来,先是把岑猛的儿子杀了,岑猛不敢和官军交战,也禁止他的部属出战,只是一味躲避,最后跑到归顺州投奔了他的岳父岑璋。想不到姚镆想办法贿赂了岑璋,竟把自己的女婿给杀了,把首级献给姚镆,姚镆就向朝廷报捷,把岑猛的田州土司撤掉了。”

杏儿皱眉想了想:“要这么说,这个岑猛可真冤枉。”

“是啊,岑猛的冤枉是没处诉的。可他的族人们还在。这些人听了岑猛的命令,不和官府对抗,全都逃进深山躲避官军,可躲来躲去,倒是他们的主公被姚镆杀了,领地家园被别人占了,你说这些人能罢休吗?”

“所以他们就造反了?”

守仁摆摆手:“这里还有别的隐情。”

守仁毕竟是讲学的宗师,讲起故事来也有意思。杏儿慢慢来了兴趣,放下手里的针线活儿:“又有什么隐情呀?”

“内阁里原本有一班正直老臣,杨廷和、蒋冕、毛纪、费宏。可后来一个一个被皇帝罢了,最后只剩了费宏,做了首辅。而这个姚镆就是费宏举荐起来的人。早先皇帝为了建功,一味逼着姚镆进兵,可现在征了田州,杀了岑猛,朝廷里倒变了口气,张璁、桂萼那几个人都出来说话,说姚镆本应招抚田州反叛,不该无故枉杀。结果姚镆白打了一仗,倒落个罪过。连带着把内阁首辅费宏也给罢免了。费宏被罢之后,皇帝自然想着让张璁、桂萼这些人入阁,可偏在这时候,田州、思恩那边的土人闹起来了。田州土目卢苏联合了思恩州的土舍王受一起发兵,把思恩、田州两府都攻了下来。”

杏儿皱着眉头说了句:“真够乱的。”

“是啊,朝廷不顾情由,乱动刀兵,越是这样滥杀,当地越不能太平。原本一点儿小事,现在闹成这么大的乱子,朝廷眼看没有办法收场,只好重新起用姚镆,可姚镆这一次却吃了败仗。”

杏儿点点头:“原来姚镆打败了,所以朝廷要用先生?”

王守仁摆摆手:“可没这么简单!眼下内阁的位子已经空出来,只等着张璁、桂萼去坐,可张璁和桂萼是两个小人,还没入阁,已经开始在皇帝面前争宠,现在两个人在朝廷里已经争斗不休,闹得很僵。另一位元辅杨一清是个三朝老臣,文武全才,名望极隆,远远在张璁、桂萼之上。所以张璁就急着立功,好把桂萼挤下去,和杨一清比肩而立。这么一来张璁想起我来了,想让我出山帮着他们去剿思田之乱,打了胜仗,立了军功,一半算在他的身上,另一半归我,然后张璁再拉我进京做官,和他结党。”

杏儿本能地问了一句:“要打了败仗呢?”话出一口立刻想起,这话说得太不吉利,吐吐舌头,冲守仁笑道:“我瞎说的,反正这一仗你又不肯去打。”

半晌,王守仁缓缓说道:“这一仗,我是要去打的。”

这些日子守仁一直咬定不肯出去做官,现在杏儿又听他把这件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里面全是结党营私的诡计,更加认为守仁绝不肯去。哪想到他突然说出这句话来,忙问:“你怎么改主意了?”

“思恩、田州都是绝险之地,当地的兵马号称‘狼兵’,凶悍善战。现在张璁、桂萼为了立功,不惜一切调集四省大军。如果这一场恶仗真打起来,不知要死多少人。一旦官军获胜,势必要把卢苏、王受等人全族屠灭,这又要杀多少人!朝廷里会打仗的人没有几个,可会杀人的,多的是!我不去,自有人去,谁去了,都是一场屠杀。”

“可先生去了,不也一样要打仗吗?”

守仁摇摇头:“你不知道,卢苏、王受只是想恢复土司,拿回属于自己的土地,所以他们虽然占据闹事,却又一直在向朝廷请降,只求朝廷能可怜他们的苦处,给他们一条活路走,可朝廷就是不肯答应,非要剿杀他们不可。现在四省大军已经调进广西,只等我去替下姚镆,就要攻打卢苏、王受了。可我心里却有一个主意,打算一到广西,就派人去招抚他们,只要他们愿意受抚,就不用打仗了。”

“这些人蛮不讲理,万一他们改了主意怎么办?”

“我跟这些土人打过交道,知道他们,其实这些人不想打仗,他们只想求一条活命。只要给他们一条路走,他们一定会受招抚。”

听守仁说到这儿,杏儿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先生刚才说,这一仗从头到尾都是皇上让人打的,很多有权有势的人在里面捣鬼,都想从这军功里捞好处,现在你不和当地人打仗,皇上肯答应吗?”

今天的王守仁已经把“知行合一”的修身功夫做到了“致良知”的境界,良知、行动合二为一,密不可分。在心中的良知面前,皇帝的圣旨以及皇帝那些阴暗的心思,根本不值一提。于是冷笑一声:“皇上让我杀人我就杀?孔圣人说‘以道事君,不可则止’。我当年误读了这句话,现在才明白,这个‘止’不是‘停’的意思,而是不照办的意思。他们做得不对,我就不照他们的意思办。他们让我杀人,我心里知道那不对,我就不杀,我安抚。大不了罢了我的官嘛,我回家去讲学,种菜,抱抱儿子。”

看着这个像小孩子一样的倔老头儿,杏儿微微一笑,像哄孩子一样哄他说:“你对,你说得都对,不听皇上的就不听吧,只要能顺利安抚当地百姓,也是功德一件。”

“也许我要坐大牢了。”

“那我就给你送牢饭……”

“可诏狱是不让人送饭的。”

杏儿收起了笑容,平静地望着自己的丈夫:“不怕,以后家里吃饭的时候,我就在桌上给你摆副碗筷,再盛一碗饭。等将来儿子长大了,我就给他讲:这空位上坐的是你的父亲,长的是什么模样,脸上是什么神情,说话是什么语气,都讲给儿子听,把你这辈子写的诗、文章、书稿,拿给儿子看。你把我当成女人看待,才三年,可我跟着你,也二十年了,就算你不回家来,不在这桌上坐着,我也永远记得你的模样儿,忘不了啦……”

杏儿也许没读过多少书,可她倒真是个有担当的女子。听夫人说出这话来,守仁心里说不出是高兴还是苦涩,拉过杏儿的手缓缓说道:“本来想着把你应得的都给你,可现在看来,恐怕倒要让你吃苦受穷,也许还要受些罪……”

“其实我这一辈子只想要两件:一是和你厮守在一起,二是生个儿子,这二十年天天都这么想。现在你把我该有的都给我了。”杏儿微笑着说,“去救那些百姓吧,早些回来。这次我看朝廷是再也不肯用你了,以后咱们关起门来好生过日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