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畹那里的伤心怨苦,王守仁这个粗心的男人哪里想得到?这时候他正急着把管家宝一找来,瞪着眼立逼着宝一拿出五百三十两银子来。
守仁平时是个好脾气的人,又从不管家里的事,这些管家见了他除了打躬赔笑,并不怎么畏惧。可王守仁毕竟是个办过大事、打过大仗的人,身上自有一股官威,如今真是急了,面目如虎,声色俱厉,把管家吓得一句多余的话也不敢说,赶紧跑出去忙乱了一会儿,到底把银钱凑了出来。
银子是拿来了,可这管家也没忘了告诉守仁:“这是小的当了几件金器才换来的银子,当票在这里……”守仁哪有工夫理他,赶紧拿着银子回来交给南大吉。
南大吉今天赶来,是一心要帮守仁把事情搪过去的,现在有了银子,其他事就好说了,先把守仁安慰了几句,说:“什么事也没出,只是家仆闹事,并不连带公子……”说完赶忙拿着银子赶回绍兴府,帮阳明先生堵漏去了。
这时候王守仁才想起来生气,黑着一张脸坐在厅里,立刻叫管家到西林正宪的亲生父母家去,找正宪回来。
眼看今天这件大事真是躲不过了,宜畹也只好从后边出来,陪着守仁在这里等,到时候看着实在不好,再想办法打个圆场,从中调和一下,免得弄得太僵。
到天黑前,王家的管家宝三和仆人来贵都被放了回来,一见守仁的面赶紧跪下求饶。守仁是个大学问家,懂道理,知道这时候要问就问自家人,犯不着拿仆人出气,先叫人把这两个东西关到厢房里,只等着正宪回来问他!想不到一直等到深夜,派去的家人才回来,告诉守仁,正宪已经离开绍兴,连夜到杭州府去了。
原来王正宪自己也知道这次闯了大祸,父亲不但要重重责罚他,肯定还会牵涉出平时赌钱胡闹种种事来,另外守仁在外面做官这几年,王家这些管事的人一个个上下勾结,外盗里贪,早已弄得全是亏空,一旦查起来,只怕自己立时要被父亲打死,所以从绍兴府衙被放出来之后,根本不敢回家,而是逃回西林,跟自己的亲生父母把事情说了。
正宪的父亲守信是守仁的堂弟,这是个没主意的老实人。听正宪说这次要被守仁打死,他这里先怕了,和老婆商量了一下,觉得还是让正宪避一避,就从自家凑了几两银子让正宪带上,只说“明年要应付乡试,你先到杭州去读书,以待秋闱”,就这么硬是让正宪跑到杭州去躲起来了。
想不到正宪不但顽劣,而且懦弱,竟然避事而逃!这脾气秉性岂不是和那个前朝正德皇帝相似吗?
王守仁这一辈子讲的是良知,最看重的是上进,最看不得的就是软弱!现在自己家里竟养出这么一个败落不成器的儿子来,这一气真是非同小可!坐在厅里黑着脸,一时竟不知拿什么出气才好。家人见他这样,一个个吓得东逃西躲,谁也不敢露面,只剩守仁夫妻两个在厅里生气,硬是连个台阶都没得下。
眼看就这么坐几天几夜也没用,宜畹知道守仁这些年在外做官,受气着急亏了身体,怕他气着,只好硬是赔着笑脸对守仁说:“正宪这孩子虽然有一百个不懂事,到底还是知道进学,如今他到杭州是为了准备乡试,也有好处。我看守信家里也没什么钱,正宪手里也紧,不如明天叫书童带几十两银子给他……”边说边看着守仁的脸色。
其实宜畹说这些话只是想让守仁下台。可在守仁听来,宜畹这话里全是回护正宪的意思!
这些年王家是什么情景,宜畹和正宪之间是什么样子,守仁并不很清楚,只是一味自忖自想,以为这是俗话说的“慈母多败儿”,正宪到今天这样,都是夫人给惯的!到现在夫人这里还是一味地护着,守仁更是气得不行,也不说话,站起身就走。宜畹忙在后边跟着,一直回了书房,守仁把房门一摔,黑着脸坐在椅子上,半晌,终于问夫人:“这到底怎么回事?”
宜畹早知道守仁有话要问。
这些年都是她在持家,结果把一个家管成了这样,早已无法交代了。现在守仁气呼呼地问过来,宜畹一个字也答不出,低着头不吭声。
王守仁这一辈子经的挫折多了,可那都是外头来的打击,现在却是自家的事压在头上,而且是这么个想也想不到的邪事!昨天还以为正宪聪明懂事,今天一下子竟成了这样,让王守仁怎么接受得了?忍了又忍,到底忍不下去,沉声问道:“这些年你是怎么管的家?!”见宜畹只是低着头不说话,守仁的火气更上来了,厉声说道,“一个女人家,上不知道照应父亲,下不知道管教孩子,整天忙着什么买卖!和外面那些人打交道,正事不管,倒是置房置地这些闲事不够你闹腾的!幸亏我现在没有什么麻烦,要真有了麻烦,别人到家一查,看了这些田地产业,倒说不清了!”
守仁这话是有所指的。
当年在南昌的时候,被那群奸贼诬告他“贪污宁王财宝”,这次回到家里,看到家境如此殷实,倒把守仁吓了一跳,想着南昌的事要真闹大了,那些奸贼到家里一查,这么大一份产业,如何向外人解释?
想到这些,守仁每每后怕。可他再不讲理也知道,夫人这些年打理得好,才攒出这份产业,自己总不能因为这个埋怨夫人。所以他平时从没提过这话。可眼下正在气头上,又无处发泄,一急,竟把这无聊的话说了出来。
其实这时候诸宜畹心里也是刀割一样地疼。
儿子不肯让她教,怎么教得好?老父亲根本不理她,怎么侍奉?家里的产业是她十年积攒下的,可这几年落到别人手里,成了什么样?她竟不知道。独守空房十几年,满心只想着丈夫回来,让自己有个依靠,可现在丈夫回了家,倒把一颗心全在别人身上,早把她忘了……
忽然间,宜畹尖着嗓子哭叫起来:“是,都怨我!我不贤不孝,辱了你王家的门楣!我不会持家,败了你王家的家业!我不会生孩子,绝了你王家的后!你当年怎么不休了我!让我出家当个尼姑,也好过在你王家受这样的气,过这样的日子!”
诸宜畹说的一句一句都是自怨自艾的话,每一句话,其实都是拿刀子往她自己的心口上捅。可偏偏王守仁竟然都不知道这些事。他不知道夫人曾为了救自己说错了话得罪过老父亲;他也不知道王家的家业哪里败了;以前守仁从没有因为宜畹不会生养埋怨过她,现在他也一样是这样想。
结果在守仁听来,宜畹这些泣血剜心自伤自咒的话,竟都像是在和他争吵斗气似的。眼下王守仁正在气头上,听夫人说这样的话,哪里受得了?跳起身来“砰”的一声摔上房门,气呼呼地出府去了。
在诸宜畹心里,守仁是她在世上最后的依靠和牵挂,也是她最怕失去的。现在眼看丈夫真就弃她而去,诸宜畹知道自己这一生尽毁了,伤心欲绝,忽然胸中一阵剧痛,眼前发黑,一头栽倒在地。
这时候杏儿推门走了进来。
守仁和宜畹这一场大闹,杏儿事先并不知道,这王家上上下下都是王守度和正宪一伙儿的,也没有人真心和杏儿亲近,竟没一个人来把这事告诉她。直到后面闹得不可开交了,才好歹有个跟着正宪的书童跑去对杏儿说,杏儿听了消息这才赶过来,这时守仁却早走了,只剩宜畹一个人倒在地上。杏儿赶紧过来扶她,却见宜畹脸色发青,浑身瘫软,竟已动弹不得。杏儿吓得六神无主,急忙跑出来叫人去请郎中,又问守仁到哪儿去了,这一家子人却都不知道,只知道老爷刚才气呼呼地出府去了。杏儿赶紧叫来尔古,让他上街去,无论如何要把守仁找回来。
不一会儿工夫郎中赶到,诊了脉息,又看了宜畹的面目舌苔,以至手臂等处,一脸凝重地对杏儿说:“夫人这是心痛恶疾!此症极为猛烈,纵是一时缓过来,以后也难说。我这里只有苏合香丸,让夫人急服两粒,若不妥,只怕无药可救了。”
郎中这句话可把杏儿吓坏了:“你别胡说,夫人身子一向好好的,怎么就成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