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没有力量,朱厚熜就要想办法给自己积蓄力量。眼看朝廷里从杨廷和以下,内阁、六部、九卿都是一体,个个都看首辅的脸色,竟没有一个人和皇帝同心。朱厚熜想来想去,似乎只有在家守制的南京兵部尚书王守仁可信可用。
这次朝廷争“大礼”,王守仁虽未表态,可毕竟是位重臣,官高爵显,又是一位人所共知的大宗师,教出无数弟子,其中有不少人都在朝为官。当年朱厚熜刚登极时本想召王守仁入京委以重任,被杨廷和拦下了,认为王守仁心里必然恨着杨廷和。可朱厚熜当时却留了一手儿,赏给王守仁一个伯爵,总算笼络了他。如今朝廷里说得上话的重臣中,大概只有这个王守仁肯和皇帝一条心。
有这么个人在身边委以重任,再把王守仁那些做官的学生提拔起来,这就形成了一股势力。有了这股力量,嘉靖皇帝就不会显得那么势单力孤了。如果在“大礼议”这个问题上王守仁能站出来引经据典替皇上说话,再加上他那些做官的弟子们内外一哄,杨廷和就没有这么大的威势了。
想清楚这些,朱厚熜就把杨廷和找来,提出南京兵部尚书王守仁守制将满,是否可以召进京城委以重用。
一听皇帝要召王守仁,杨廷和忙说:“陛下,王守仁守制期限尚有一年,此时召他实在不妥。且此人以前征讨江西反叛之时有诸多疑点,这些问题至今尚未澄清,这样的人,陛下还是不用的好。”
这些话当年杨廷和就说过。那时候朱厚熜刚刚进京,没有主意,听从了首辅的意见。可现在朱厚熜做了几年皇帝,有主意了,杨廷和再拿这些话搪塞,就混不过去了:“王守仁旬日而平叛乱,立了不世之功,这样的人无可怀疑。再说朝臣中屡屡有人推荐王守仁,说此人文武全才,朕也早听说王守仁平贼灭叛,是个难觅之臣,可朕屡次和老先生商量,老先生这里始终是不想重用他的意思,朕想问问老先生,到底对这个王守仁有什么看不上的地方?”
朱厚熜这话表面问得客气,其实内里带着一点儿责问的意思。杨廷和也知道这一年来自己因为“大礼议”之事和皇帝说不到一处,君臣之间已不像当初那么和睦了。现在皇帝几次要重用王守仁,其实是因为王守仁德高望重,想把这个人拉进朝廷,壮大势力,和内阁分庭抗礼,好再争大礼。
可杨廷和是个孤忠耿直的臣子,自认为一身磊落,并无私心。他和皇帝议这“大礼”也只是出于国家利益,并不是要和天子争什么。如今他阻止王守仁入朝,在杨廷和想来,同样是他的一片公心。
既然是这样,干脆就把心里话说给皇上听,哪怕将来自己在朝廷里待不住,被赶走了,也断不能让王守仁这套唬人邪说进入朝堂,危害皇权,动摇圣学!
想到这儿,杨廷和冲朱厚熜叩了一个头:“皇上,臣以为王守仁其人不可用,不但其人不可用,其学说更不可倡。臣这样说断无私心,全是因为这些年暗察王守仁其言其行,深有所感罢了。”
朱厚熜是个极聪明的人,可也正因为聪明,他这个人特别执拗,心里有了成见就不容易改变。现在他认定杨廷和是为了和自己作对故意阻碍王守仁入朝,就越想越觉得是这么回事。听杨廷和说得这么厉害,什么“人不可用,学不可倡”,立刻追问了一句:“首辅这话是什么意思?”
这些日子朱厚熜在惦记王守仁的事,杨廷和早已暗中得了消息。今天来见驾也是有备而来的,眼看时候到了,就从袖子里掏出一本书来:“这是臣在外面得到的一本书,叫《传习录》,都是王守仁日常和学生们讲学时的问答,其中所言多有骇人听闻之处。”但杨廷和也知道皇上眼下急着要用王守仁,自己白送一本书上去,他未必就肯看,所以把书呈上之后立刻又说,“说到骇人听闻,臣这里想请问一声,皇上听没听过一句话,叫作:‘满街都是圣人’?”
一听这话,朱厚熜立时皱起眉头:“首辅这是什么话?”
见皇帝果然聪明透顶,一听此言立时不悦,杨廷和倒笑了:“皇上,这话不是臣说的,是王守仁说的。可什么叫‘满街都是圣人’?天下人都知道,皇帝是受命于天,‘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人臣皆是子民,其中何来‘圣人’?现在这个王守仁竟公开说出‘满街都是圣人’的话,若真满街都是圣人了,天子的威信置于何地?”
杨廷和这话倒真让朱厚熜暗暗心惊。但他心里仍然觉得杨廷和说出这样耸人听闻的话来,多半还是要阻止王守仁入朝。既然手边有这一本书,就拿起来翻读了几页。哪想才看了几页,心里就觉得不舒服了。不觉把这本《传习录》越看越细,越细看,越觉得不对路。好半天,终于合上书抛在龙案上,阴沉着脸问杨廷和:“老先生觉得这是不臣之心吗?”
不臣之心,这四个字可是杀头的罪过!
杨廷和并不是坏人,他也不是想陷害谁,只是他心里觉得王守仁的学说不对路,所以在这里拦着。现在听皇上问出这么厉害的话来,忙掉过头来替王守仁遮拦:“倒未必,臣仔细看过这本《传习录》,仔细思之,此人之言行尚在圣学之内,只是内里露出了些不好的苗头。如今陛下正在施行新政,天下晏然,若在此时治了此人,禁了此学,怕天下读书人要疑惧。但皇权道统是天下至尊至重,威不可犯。像王守仁这样的人,皇上也不可听之任之。”
朱厚熜对杨廷和其实是极敬重的。虽然在一些事上和这位首辅龃龉,但此人之忠之能,朱厚熜深知深信。现在见杨廷和一心一力维护皇权,朱厚熜心里又是高兴又是感慨:“依老先生之见,朕当如何应对?”
“一要防,异端邪说如洪水猛兽,若不提防,视其壮大,民智一开,再难收拾。所以王守仁不可以入朝,不可以重用,王守仁其学不可以视为‘圣学’,不准其广行于天下。二要察,看此人今后说什么话,做什么事。王守仁这几年隐居家乡,名为守制,实则广收弟子,其门下弟子又出而讲学,一传十,十传百,渐渐就要为祸,对此陛下一定要心中有数。三要制,若此人此学日益嚣躁,渐有逾矩越轨,就当以雷霆击之,切不可手软。”
杨廷和这几句话,是几千年来那些以维护皇权道统为己任的大臣们用了无数心血,一字一句堆积出来的,字字都是杀人不见血的刀,专门用来治国治民,治理天下。凡是当皇帝的,听了这些话一定会深思。
眼下朱厚熜就沉下心来细细深思,良久,说了一句:“老先生真是忠直之臣呀。”
这么一句话,把所有气氛都缓和下来了。
太监捧过茶来,朱厚熜喝了一口,笑着说:“自朕登极以来老先生是尽了心的,朕心里全知道。如今朕有个想法,打算封给老先生一个爵位,世袭罔替。”略沉了沉,又说,“蒋冕、毛纪也是公忠体国之臣,一并要封赏。”
一听皇帝要封给自己一个爵禄,杨廷和心里没有半分高兴,反而挺不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