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边杨廷和接二连三派人来请张永,等着和他商量捉拿江彬之事,可他哪里知道,此时的张永正在坤宁宫一间偏殿里和江彬喝酒呢。
在捉拿江彬这件事上,张永的心思与首辅不谋而合。就连捉拿江彬的计划也差不多,那就是先不动声色,待江彬松懈下来,再把他赚进宫来,一举擒下。
现在离正德皇帝驾崩已经过了三天,外面什么事也没发生,江彬的戒备略放松了些,张永就请太后发下懿旨,以“坤宁宫安兽吻”为名,请江彬和工部尚书李(左钅右遂)来行祭礼,暗里又通风给江彬,说有要紧的事想和他商量。
这些天里江彬已经是惊弓之鸟,昼夜不安,一心也想和张永商量一下,所以也没多想,立刻进宫来了。
见江彬来了,张永这里不动声色,先安排坤宁宫的祭礼,礼毕之后,张永把江彬引进一间偏殿坐下,备了些酒食请他,同时命庞二喜悄悄出去传令,叫宫里四门紧闭,不准任何人出入,然后到慈宁宫去请太后的懿旨。
张永这里的一番安排,江彬丝毫未觉察。这个有勇无谋的匹夫一心只是想着如何拉拢张永,坐下和张永一起喝了几杯酒,这才说:“这些年我和公公一起收拾钱宁这帮奸贼,也算同心同德,如今先帝晏驾,新皇尚未登极,咱们这些前朝旧臣要拧成一股劲儿,多为国家做些事呀。”
张永微笑道:“江大人说得对,我们这些旧臣子是要为朝廷多做些事的。”拿过酒壶给江彬倒上酒,又问,“江大人平日看什么书?”
“咱是个武人,那些字纸书籍看着累心。”
张永点点头:“不瞒江大人,咱家原本也是个识不得几个字的粗人,后来被派到先皇身边,跟着皇上出阁听诸位学士们讲论学问,老奴在边上站着,听着,一开始也听不懂,可心里羡慕,觉得这读书明理是个天大的本事,就自己想办法识字、看书,这些年有空就读读书,看得懂多看几页,看不懂找人偷着问问,倒把‘四书五经’都读了。越读越觉得有理,越觉得心里敞亮,再把自己平时做的事这么一想,哎呀,浑身冷汗,睡不着觉……”
江彬不知道张永怎么突然说起这些话来,斜眼看他,却见张永脸色灰黄,一副说不出的落寞神情,看这样子倒真像是在说心里话似的。当下也不打断,让张永说。
张永喝了一口酒,悄悄叹了口气,把酒杯在手指间轻轻捻弄着:“最近咱家在外头弄了一本书来,叫《传习录》,说是江西巡抚王守仁平时给学生讲课,学生抄录的笔记,拿来看了看,倒好懂,没有什么深奥新奇的话儿,可越看越觉得深,看来看去的,就看出‘良知’两个字来,说人这一辈子就得讲良知,讲诚意,行好事。看得我这个老奴才呀,说不出地那么愧,那么悔,晚上想着书里的话,睡不着,点上灯再看,边看边想,看完了想完了再躺下,倒又睡着了。睡不着的时候心里发虚,可等睡着了就睡得特别好,一个噩梦也不做,也真有意思。”张永抬眼看了看江彬,“这书江大人想不想看?”
江彬对王守仁没有一丝好感,对张永说的这些话又吃不透,心里说不出地别扭,冷冷地说:“这样的书咱看不懂。”
江彬对王守仁毫无兴趣,可张永今天的兴头儿却全在这个“良知”上头,也不看江彬的脸色,只管低着头说自己的话:“咱家还听回来一首诗,是这么说的:‘良知即是独知时,此知之外更无知。谁人不有良知在,知得良知却是谁?’这个诗念起来特别直白,可往细里一品,又特别厉害。人哪,独处的时候心里动的那个悄悄的暗暗的念头,就是‘独知’,这独知是‘良知’还是‘恶念’,只有他自己知道。可这个王守仁说得有趣,他说除了良知没有别的,让你乍一听觉得糊涂,可细一想又有理。人生在世,真的要多行好事,这‘恶念’还真就算不得一个‘知’字。天下人谁心里没有良知呢?可要自己把这个良知找出来,有时候还真不容易。”
江彬实在弄不明白张永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说是讥讽吧?又没有讥讽的味道;说是弦外有音吧,看张永一脸诚意,倒像是在说心里话的意思。没办法,只好顺着张永的话头说:“公公追随先帝这些年,尽心尽责,内廷外朝没有人能在公公身上说出一个‘不’字来,这就是一片良知了吧?”
张永愁眉苦脸,连连摇头:“哪里哪里,咱家心里动的这些主意,哪个是好意,哪个是歪心,咱自己知道,孽作了不少,害人也不少,一想起这些就出冷汗。如今几十岁的人了,都不知该怎么收场。有时候就想着能有个人来传道旨,说:‘你这个老奴才别在司礼监待着啦,到南京孝陵卫去给太祖守灵去吧!’那时候咱家就打一个小包袱背上,赶紧出京,以后远离是非之地,到那清静无人的所在,踏踏实实落个善终,也就是个好下场了。”
听张永的话说得越来越颓废,江彬心里也挺不是滋味。但他和张永毕竟不同,那个老太监已经看见了内心的良知,开始一步步悔悟,江彬心里却连一丝良知的影子也不见,满心全是恶念,所以张永说的这些话在江彬听来颇不入耳,也不作答,只管低着头喝酒。
张永又说:“还有一首诗也有意思,咱家给江大人念念:‘知得良知却是谁?自家痛痒自家知……’”不等唠叨完,江彬已经连连摆手:“公公别念了,这些咱听不懂。”
见人家根本不想听,张永只好住了嘴。江彬这里也一时无话可说。两个权倾朝野的人物就这么面对面地喝了半天闷酒,江彬有些坐不住了,站起身来冲张永一拱手:“公公,我外头还有事,先告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