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1 / 2)

听说唐寅来了,王守仁喜出望外。

这位只有一面之交的江南才子也不知怎么,就像用刀子刻在了王守仁心里一样,先前十几年不能相忘,如今守仁对他仍然满心都是好感,赶紧亲自把唐伯虎接进府来。

唐寅今天兴致着实不错,一副佝偻的腰板儿比平时挺起了几分,愁苦的脸上也添了几丝喜气,冲守仁拱手笑道:“自上次王府一别,有一年多没见了,还真想念。今天听说贤弟从赣州过来,我就到府上来讨一杯清茶,和贤弟叙谈几句,不知贤弟是否有此闲暇?”

其实王守仁分明知道,上午刘养正劝不动自己,宁王才派了这个才智无双的唐伯虎来劝自己。看来宁王对他王守仁还真下了本钱。

可同时守仁也已经想到,宁王前一年都没什么动作,眼下却急慌慌地连连派人来劝自己,只怕是暗中有了什么变故。

当然,王守仁也知道唐寅才智过人,想从这个人身上套出什么秘密几乎不可能,只是唐寅要想凭一张利嘴就把自己说动,宁王未免也想得太天真了。当下什么话也不说,和唐寅携手进了客厅,手下献上茶来,俩人坐着闲谈,说了些当年在京城的旧话,又叙说起了李梦阳这个老朋友。

刘瑾倒台之后李梦阳也复了职,一度还升任江西按察副使,正四品官,可李梦阳受了一场挫折之后,变成了一个古怪执拗难以相处的人,不管做官还是写诗,又暴躁又拘泥,稍有触犯,他就跳起来骂人。因为得罪人太多,没几年就弄个罢官入狱,后来倒是放出来了,只是自此贫病交加,不知所终了。

说起李梦阳,王守仁总是一下子想到戴铣,想到詹忠,想到困在“石椁头”里的自己,不由得脸色灰暗下来。唐寅早就看了出来:“李献吉的才气大,脾气也大,他这样的人不世出,自然也不为世人所容,苦命一辈子是应该的。”左右看了一眼,见一张桌上摆着一副棋枰,笑着说,“贤弟陪我下两盘棋如何?”

说实在话,王守仁打心眼里喜欢唐伯虎,虽然明知道此人已经是自己的对头,还是没办法不喜欢他。听唐寅说想下棋,就过去和他摆开棋局,边喝茶边弈局边聊着闲话。

王守仁一生没有多少爱好,只喜欢象棋,自小就浸**其中,为了下棋荒废功课还受过父亲的责罚。这些年在咫尺枰垄间罕逢对手,颇为自信。可今天和唐寅一交手才知高下,不一会儿已连输两局。

守仁这一生只服两个半人:一个是老父亲,一个是蔡老道,那半个就是唐寅。虽然相交不久,自知唐寅才气修养、头脑心胸处处高过自己一筹,如今连象棋也下不过人家,输得摇头苦笑。

这时唐寅忽然说道:“贤弟知道李梦阳当年的事吗?”

“唐兄说的是什么事?”

“正德二年内阁和六部九卿联名上了一道奏章,请诛刘瑾,这奏章其实是李梦阳写的。后来李献吉已被贬出京城,刘瑾才发现这奏章出自他手,立刻把他拘回京师就要杀害,这时候献吉的一个老朋友康海——就是弘治十五年的状元公,贤弟也认识他吧?出来替李献吉解围,硬是到刘瑾府上吃了一夜的酒,从此投到刘瑾门下,拿自己的清白名声换了李梦阳一条性命。后来刘瑾垮了,康海也成了阉党,李梦阳却不肯替他说一句话,反而断了交情,还对旁人说:李某可以死,不可以同流合污。”抬头看着守仁,“贤弟觉得李梦阳所为对还是不对?”

王守仁想了想:“献吉为人孤倔,在这件事上未免刻板了些。”

在唐寅面前守仁说的是真心话。听他这么说,唐寅笑了起来:“我就知道贤弟是个聪明人,不至于像献吉那样死倔。一个人行事为人要凭天理,愚顽孤直不是正道。”说完又问了一句,“你说是不是?”

眼看唐寅把话递上来了,王守仁倒想听听他”

听守仁说自己的话有理,唐伯虎抬起头来直盯着守仁的眼睛:“当年贤弟只是说了几句忠直的话,就差点儿丧命在廷杖之下,又被谪往不毛之地苦熬几年,几乎把命送了。难道贤弟就不想想是谁在害你吗?”

其实唐寅一来,王守仁就知道他要说什么。现在听唐寅拿话点他,便微微一笑:“不瞒唐兄,当年那顿廷杖小弟至今记忆犹新,有时候晚上做梦还梦见那间关我的黑牢,这些怕是一辈子也忘不掉了。”

唐寅眼睛盯着棋盘,嘴里笑道:“未必吧。俗话说‘好了伤疤忘了疼’,贤弟如今已贵为右都御史,脑子里只记着纱帽红袍,哪里还记得什么廷杖,什么黑牢。”

听唐寅话里的意思越来越显,王守仁不愿再让他说下去了:“人这辈子,有的东西想忘也忘不了,可说句实话,这些挫折也算不了什么,老记在心里也没用。刘瑾乱政的时候我在贵州龙场待了三年,本以为要受苦,甚至会送命,却想不到那里真是个好地方,云高水清,鸟语花香,留居其间,真真就是‘不知有汉,无论魏晋’。后来回了老家,登龙泉山,那也是一座名山,可山上实在没有几棵好树,我就奇怪了,为什么那无人的荒山上就古木参天,名胜之处倒没有像样的树木了?”

唐寅是何等人物?早听出守仁话里的意思,笑着说:“贤弟这是引孟子之典了。人心里的良知就像山上的树木,人欲越强,树木砍伐损毁得就越厉害。贵州深山里没有什么人欲,可龙泉山上人欲横流,自然没有好树了。就说前朝弘治年间,朝廷里正直的臣子比贵州山里的参天大树还多吧?现在已被当今皇上砍掉了大半,剩下的都是些不成材的东西,再这么下去,只怕几年之后,满山的树都被砍光喽。”

守仁引这个典故本意是想说唐寅人欲太重,坏了自己心里的良知,想不到唐寅把他话里的意思猜了个清清楚楚,又把话头引到皇帝身上,反过来劝他。守仁心知自己的谋略和辩才不及唐寅,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见王守仁有点儿乱了阵脚,唐寅指着棋盘笑道:“贤弟当心,你的一只马怕是保不住了。”

其实何止一个马,守仁这盘棋眼看就输了。前面已经输了两盘,这盘再输就没什么意思了。

可守仁棋力本就不如唐寅,现在眼睛盯着棋盘,其实脑子根本不在这上头。沉吟良久,已是无子可动了,干脆不理棋局,抬头问了一句:“唐兄以为天下什么最重?”

唐寅看了守仁一眼:“孟子说得好:‘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眼下我们要救万民百姓,保大明宗室社稷,这是最要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