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王守仁竟不知说什么好了。
是啊,一个人要活得堂堂正正、不卑不亢,就必须要做“知行合一”的修身功夫。想做这个修身功夫,先得找到良知,亲近天理。要想找到良知,首先得找一个“自我”!像谢志珊这样的下愚们,吃亏就吃在没有“自我”上头了。
想到这儿,王守仁看着跪在面前的谢志珊,忽然满心同情起他来了。
这个人哪是什么狼?分明是一只迷了路的羊。这世上没人给他指过路,只是眼睁睁看着他滑入邪道。
还有詹师富、温火烧、蓝天凤,他们大概都是不认得几个字的农民,都是些走错了路的羊,可到死也没人给他们指过路,结果到临死,他们还以为自己是一群恶狼。
如此想来,这天下有多少糊里糊涂走上邪路的人。谁给他们指路?谁会费工夫花力气去告诉他们,他们其实都是有良知的“人”……
“谢志珊,如果本院赦了你的罪,给你一条活路,你肯回家做个‘新民’吗?”
听了这话谢志珊大吃一惊:“大人要赦小人的罪?”
王守仁摇摇头:“本院也不能确知,要看了案卷才知道。只是我问你,假如赦了你的罪,你肯回家乡做个好百姓吗?”
只是一瞬间,谢志珊的眼神又暗淡下去了:“小人自知罪重,难求活命,大人就是想赦我的罪也赦不了。今天能和大人说这些话,听到有人说我是个‘人’,谢某也知足啦。若有来生,求老天爷开恩,让我到大人门下做个学生,大人好生给小的讲讲道理,别再像今生一样糊里糊涂做了一辈子畜生,到死,才知道自己原来是个人……”
说到这儿,谢志珊已经忍不住落下泪来,站起身来冲王守仁躬了躬腰,转身下堂,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刚才大人对我说的两个字是……”
“良知——把握住良知,就能做人。”
谢志珊点点头,嘴里轻轻念叨着,被军士押出去了。
审罢谢志珊,王守仁回到书房又忙起公事来。杏儿端了一只托盘进来,把一碗热粥、两样小菜摆到桌上:“先生别忙公事了,先吃点儿东西吧。”
经杏儿这么一说,守仁也真觉得有点儿饿了,搁了笔走过来。杏儿布好碗筷,一边悄悄打量守仁的神情,见他脸色灰暗,郁郁不乐,就问:“先生在写什么?”
“给朝廷上道表章,请求在刚刚平定的地区设立崇义县治。横水、桶冈一带正在上犹、大庾、南安三县交界之处,距三县的距离都有三百多里,哪个县都管不到这片地方。当地人口又多是广东方面过来的流民,一开始都是**的穷苦人,逃荒而来,在这个三不管的地方垦田居住,可后来人数越来越多,渐渐就开始霸占原住民的田地,以至于拉帮结伙,劫掠乡镇,最后就发展到打劫州府、杀人放火的地步了。现在虽然把这伙贼人剿了,可时间一长还会出事,只有在当地设立县治,再在附近的长龙、土保、铅厂三地设立三个巡检司,这样才能保住一方平安。”
“这件事是不是不好办?”
“上次剿象湖山之后,我上奏朝廷请求设平和县,朝廷也答应了。所以这次的事应该不会太难办。”
“那先生为什么事烦恼?”
守仁轻轻叹了口气:“这次剿灭横水、桶冈之贼,杀伤甚重,尤其桶冈一战,听说山谷里到处都是摔死的人,太惨了。我原以为蓝天凤、谢志珊、詹师富等人都是十恶不赦的山贼,本就该杀。可今天审谢志珊的时候,却觉得这个人可怜,如果有人给他讲讲道理,应该可以做个好人,而且他心里也有了悔过之意。要依着我,倒真想给他留条生路,看了法司的案卷,这个谢志珊是十几年的惯匪,作恶太多,怎么判都是个死罪,我也没办法了。”
谢志珊是不是该死杏儿不知道,也不在乎。可王守仁为这个事心里别扭,杏儿却有些不忍,笑着说:“告诉先生一个好消息吧:我今天到街上买菜,看到赣州城里的百姓都跑到庙里去拜神还愿,说巡抚大人剿了蓝天凤、谢志珊,从此赣州、南安两府方圆几百里全都太平了,老百姓又能过好日子了。听说百姓还要给先生造一座生祠,把先生当成活神仙供起来呢!”
守仁笑着摇了摇头:“这事我也听说了,已经发了布告,不让乡民们这样做。我是做官的,剿匪本是该做的事。要是剿不成,百姓就该堵着衙门口骂我;剿成了不过是尽了本分,没什么好炫耀的。”
话虽是这样说,可想想这些高兴的事儿,守仁心里毕竟好过了些,脸上的笑容也多起来了。杏儿又说:“今天的好消息可不止这一件,先生还要听吗?”
守仁笑着问:“还有什么好消息?”
“好消息可多了,先生都想一下子听完?”
“那当然,有什么好事都说出来,多多益善!”
“黄绾先生从京城给先生报喜信:今年春闱,先生门下的薛侃、季本、陆澄、蔡宗兖、许相卿五名弟子同时考中进士!现在京城都轰动了,管这个事叫‘五子登龙门’,大家都称赞先生是天下最会讲学的人,教出的弟子真是了不得,全大明朝的学子们都想拜先生为师呢!”
听说自己门下五位弟子同时跃登龙门,王守仁也很高兴。可杏儿说的话他却并不认同:“不是我教书教得好,是……”
不等守仁说完,杏儿已经把话头抢了过去:“我知道,是先生总结出来的这一套‘知行合一’的办法好!依这套办法做学问的人,比死读书的家伙聪明多了。有了这一次的‘五子登龙门’,阳明先生和‘知行合一’都闻名天下了,以后大明朝所有学子都知道了先生这套‘知行合一’的好办法,大家都照这样去读书,去做人,整个国家都会焕然一新的。”
杏儿无意间的一句话,竟说出了守仁一辈子最大的心愿,他不由得笑了出来,说道:“你这丫头真是鬼精灵的。”
守仁这个人哪,在很多大事上都大彻大悟了,可在儿女情长的小事上却永远是个傻子。眼下他是高兴了,可这句“鬼灵精的丫头”倒把杏儿的兴头儿给扫了,两手叉腰撇起嘴来,白眼瞪着守仁。
也是王守仁心情好,脑子比平时转得快些,竟有几分明白了杏儿的意思,也有点儿不好意思,满心想说句赔情的客气话儿,却随口讲出一句:“你跟了我这么多年,要是个男儿身,怕也考中进士了。”
这一句,比刚才那句更不受听……
杏儿早知道这个又有学问、又有才气、又聪明、又正派、又温和、又厚道、又懂大道理的傻子在自己面前说话永远不受听,可这话好歹也是在哄她,总要领情,就收起了小心眼儿,笑着说:“好啊,本丫头明年就去考秀才,然后中举人,中进士,等做了翰林,也在京城讲学,把先生门下的弟子全抢过来!”一番胡言乱语,把守仁逗得哈哈大笑。
见守仁情绪好多了,粥也吃完了,杏儿收了碗筷,顺手把案头上零乱的字纸书牍理了一下,转身出去了。守仁说笑了一顿,觉得心里也不烦闷了,脑子也清晰多了,又伏在案头写起那道“请设崇义县治”的奏章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