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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刚才这番话全是离经叛道的奇谈怪论,天下哪个读书人听得进去?现在人家听不下去了,走了,走就走了吧。反正自己不过是深山里一个小小的驿丞,也没想过别人会拿自己的话当一回事。

眼看快到中午了,玉蕈提了一个瓦罐到井边打水淘米,老何拿了斧头在外面劈柴,准备做饭。守仁闲着没事,就出来跟老何闲扯几句。正说着话,只见刚刚已经“走了”的席书从树林里慢慢踱了出来。

原来席书听了守仁的话后,并没有负气而去,却是自己在附近的树林里转了小半个时辰,把守仁说的话颠来倒去想了无数遍。这时他似乎想通了,走过来冲守仁一拱手:“先生刚才纵言高论,我一时不能完全领会,能否再多谈谈?”

这位老先生还真有意思,守仁就和他一起回屋坐下。席书沉吟良久,慢慢地问:“阳明先生说‘修齐治平’是儒生们修自身、克诸侯、克天子,这话在理。《大学》也说‘壹是皆以修身为本’,可见‘修身’是最重要的事。在这上头阳明先生显然不认同朱子的理论,不知你对‘修身’有何高见?”

这一问正搔到守仁的痒处,忙说:“我这两年悟到四个字,叫作‘知行合一’,是‘修身’的好办法,平时照此施行,受益良多。”

席书眉头微皱,口中念道:“知行合一?”

王守仁点点头:“知行合一!就是良知一发动,行动就跟上,两者紧密接合,不使私心人欲有一丝空隙可乘!”

听了这个解释,席书双眼微闭,半晌无言,终于低声念道:“‘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

一听这话王守仁大喜过望,忙说:“先生说对了!‘知行合一’就是要掌握住这个‘未发之中’!”

《中庸》里有这样的话:“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意思是说,良知刚一发动,各种思想念头(多是私心杂念)还没有出现,这一瞬间人的心是至中至正、不偏不倚的。如果我们在做每一件事的时候都能摒弃各种私心杂念,始终让自己的心至中至正、不偏不倚,这就叫作“和”。古人认为,至中至正、不偏不倚是“天下大本”,能够一直做到至中至正、不偏不倚,那就达到“圣人”境界了。

“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一句概括地说就是“未发之中”四个字。王守仁“知行合一”的道理并不一定是从这里推导出来的,可“知行合一”与“未发之中”完全契合。这倒应了陆九渊那句名言:“学苟知本,六经皆我注脚。”

于是王守仁对席书说道:“人心里有一个至公至正的念头,这是最重要的。什么念头才是至公至正的?我认为只有‘良知’才是至公至正。但良知一发动,私心杂念纷至沓来,要污染人心、遮蔽良知,这时候怎么办?最好的办法就是在私心杂念还没发动的一瞬间,我们的行动已经紧紧追随良知,已经动起手来了!这样,私心杂念想插也插不进来。”

席书又发了一会儿愣,慢慢地说:“良知一发动,不等杂念生出,行动已经跟上良知,哦……”

王守仁立刻说:“良知一动,行动立刻跟上,知行合一,彻底切断私心杂念渗入的路径,这一点至关重要。我觉得这就是《大学》里说的‘修身’功夫!这个功夫需要时刻磨炼,良知越精纯,行动跟进得越快,‘知行合一’也就做得越好。小事上常磨炼,遇到大是大非的时候,自然也能做到‘知行合一’。到最后,不论大事小事,总之我能做到‘知行合一’,良知刚一发动,私心杂念‘未发’,我已经用行动开始践行良知,这么一来,我就能掌握住那个至公至正、不偏不倚的‘中’了。”

席书深吸一口气,闭着两眼一动不动,好像睡着了似的。好半天,缓缓起身又走出去了。

席书一走又不见影子了。老何已经煮好了饭,端进来大家一起吃。眼看饭都快吃完了,房门一开,席书先生又回来了。

席书去而复返,守仁毫不意外,笑着说:“先生也来填填肚子,吃饱了再讨论学问。”

席书也不客气,盛一碗饭坐下就吃。吃完饭才说:“阳明先生,我有点儿事想跟你谈。”

两人重又进屋落座,席书开口就说:“不瞒阳明先生,席某如今官拜贵州提学副使,这次是按察司毛科大人让我来见你的。”

席书一到龙场,守仁就看出其仪表不俗,有点儿官气。却想不到这位席元山先生竟是贵州提学道!赶忙起身行礼。席书笑道:“你我已是朋友,就不要论这些官场俗礼了,我有话对先生说:去年贵州都御史王质想害先生,全赖按察司毛大人一力相助,王质没有得逞。本月毛宪副已经接了圣旨,致仕还乡,眼看就要离开贵阳,可王质还在贵阳。王质背后就是刘瑾,他们要是派人害你,你僻居深山,难免遭了毒手。所以毛宪副跟我商量,想在贵阳城里的文明书院给先生安排个职位,这样,一来先生在提学道手下任事,王质管不到你;二来先生人在贵阳城里住着,这帮家伙就不敢公然害你。”

听到这儿守仁才知道,原来上次苗人打了官差到现在,贵阳城里发生了这么多事,自己能踏踏实实待在龙场过这神仙一样的日子,竟有这么多好人在暗中庇护。心里十分感激。

席书微笑着说:“席某早听说过阳明先生的学识和骨气,虽然文明书院只是个州学,没什么名气,可我还是斗胆来请先生去书院讲学。今天来本是想说这件事。想不到和先生谈起学问来,才知道先生见识精妙高绝,是个非常之人。我就下了决心,无论如何要请先生到书院来,把你那‘知行合一’的大道理讲给世人听!不知阳明先生愿意吗?”

原来这位席书先生是特意来请王守仁到贵阳的书院里去讲学的。

讲学,是天下最伟大也最重要的事。一个好老师能教出一百个好学生;一百个好学生去做老师,又能教出一万个好学生,就好像一个火星儿,转眼就能化成燎原之火……

孔圣人当年就曾给天下儒生讲学;几年前在京城与湛若水初识,俩人谈的也是“讲学”;一年前自己买书回来读,就想着有朝一日离开龙场后,要把自己悟到的这些东西讲给别人听;今天这位贵州提学道席元山先生恰好请他去贵阳讲学。

给天下人讲学,正是王守仁眼下最应该做也最愿意做的事:“我心里这点儿粗浅想法未必是什么大道理,若有机会和天下学子互相切磋琢磨,在下是愿意的。”

一听这话席书喜出望外:“这么说阳明先生愿意去贵阳讲学?”

“大人抬爱,敢不从命?只是请大人容我两三日,和龙场的朋友们道个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