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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西宣慰府建在罗甸附近的螺蛳塘。

早在三国时期,水西土司就在当地开疆拓土,至今经营千年,累计七十四代,号称土地四千里,百姓四十八万!所以这座土司府邸规模宏大,气势磅礴。背靠云龙山,坐北向南,外有一道深壕,两重高墙,望楼高耸,无数土兵把守,内里是一座高大壮丽的石砌雕楼,九层八院十六配庑。一层驻扎护卫,二层兵器库,三层仆役房,四层账房,五层接待厅,六层议事厅,七层宰相厅,八层王殿,九层祖先灵堂。重檐结顶,牛角斗拱,龙吻虎脊,气象森严。

安国亨把王守仁领进土司府,送到接待厅里,奴仆敬了茶,安国亨就走开了。这一去,好半天也没回来。守仁坐在待客厅里喝着茶,悠然自得地慢慢等着。

王守仁早就估计到,自己一连几次拒绝接受安贵荣的礼物,这位大土司一定很不高兴。现在自己上门来辞谢,人家怕是要让他坐一阵子冷板凳的。

现在的王守仁蹲过诏狱,逃过追杀,受过欺负,饿过肚子,让人寂寞到发疯的日子也熬过来了,连“生死”二字都看开了,还有什么事想不开?还有什么事看不透?只不过坐了一个“冷板凳”,算啥呀?

何况眼下还有一把云头扶手饕纹透雕的红木太师椅给他坐,手边有一碗红润清亮的普洱香茶喝。接待厅里有一个挺大的火塘,火塘边支着三块大石头,上面架着一只大铜壶,一壶水还没有烧滚,炭火融融,把屋里烤得暖烘烘的很舒服。守仁知道彝人管这东西叫锅庄,火塘里生的火常年不熄,既能烧饭又能取暖。

再细一看,锅庄上架锅子用的三块石头色泽墨绿澈润,细致如玉,好像一方凝固的潭水,弄不清是什么好石料,都被打制成羊角的形状。近前细看,每块石头上两面各雕着一株枝繁叶茂的大树,手工朴实浑厚,没有一丝花哨,看着古意盎然。火塘上的大铜壶擦得锃亮,壶口是一个拧眉露齿的豹头,壶盖上蹲着一头憨态可掬的小象,壶柄雕饰好像云纹,再一看,原来是一只昂首冲天的仙鹤,嘴眼脚爪俱全,连身上的羽毛都刻画得一丝不苟。

抬头看,土司府的堂屋里处处画栋雕梁,东墙上挂着四扇宽大的紫檀木竖屏,上面雕着人物故事。守仁走上细看,原来刻的是传说中彝家人的几位先祖:刚长出人形,还住在山洞里的阿扭居乌;从妻子那里学得礼仪的石尔俄特;躲在木柜里逃过大洪水的居木乌武;射落日月的神箭手支鲁阿格。这些故事尔古都给守仁讲过,现在土司家墙上这些刻画守仁都看得懂,也觉得挺有意思。

大厅迎面是二十四扇楠木雕花大窗,每扇窗上镂饰的花纹各不相同,飞禽走兽,异草奇花,手工精绝;推开窗子往外瞧,土司大院里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再往远处看,四面山麓满是层层梯田,山坡上羊群如雪,白云苍树,绿水红花,浑如神居仙府,世外桃源,多好的地方啊。

看景儿还看不过来呢,王守仁哪儿还想得起来“着急”?

人遇到事儿就是这样,越急越觉得时间过得慢。可现在守仁偏偏不急,结果还没等他把景儿看够呢,水西大土司安贵荣就出来了。

安贵荣五十上下的年纪,体魄雄壮,孔武有力,扫帚眉,狮子鼻,眼神凌厉,气势威猛,腰里挎着长刀,走路虎虎生风,真有一方霸主的气派。一进门就笑着说:“早听说阳明先生的名气,今天终于见面了!”守仁赶紧过来见礼。

安贵荣也直爽,接着就说:“我们这些人不懂中原的礼节,几次送的礼物先生都不肯收,莫非是嫌这些金银酒食俗气?”

安贵荣话说得挺客气,其实是在责问守仁。守仁忙说:“君长礼隆意厚,下官岂不感激?只是王某一个流放的罪臣,实在不敢当此厚爱,生怕辱没了君长的威名……”

安贵荣把手一挥:“莫提莫提!什么罪臣?别看水西偏远,可朝廷是怎么回事,我心里清楚得很!”

想不到这位土司老爷对朝政倒也明白,而且听他话里似乎有为自己打抱不平的意思,守仁正想着怎么回答,安贵荣却先开了口:“就说正德二年普安香炉山一战,为了替朝廷平叛,我水西出兵万余,费了多少力气,到最后仗打赢了,想向朝廷讨个封,结果一拖拖了好久,到最近才封了一个什么‘贵州布政参议’的小官,真是没意思!”

原来安贵荣刚才那话并不是替王守仁打抱不平,而是他自以为替朝廷卖命,功大赏薄,在发牢骚。倒是王守仁自作多情,会错了意,弄得有点儿不好意思了。

安贵荣是个粗莽的豪杰,守仁心里那点儿窘迫他没看出来,只管说自己的话:“我听说阳明先生最有见识,有件事想和你商量一下。”

到这时,王守仁已经把安贵荣和朝廷之间的这场小小纠纷的内幕猜出了八九分。

普安香炉山之战是中原朝廷镇压苗民暴动的战争,这一仗打得异常惨烈,参战明军有数十万,周围各大土司也都派兵助战。战争结束之后,朝廷依例封赏有功的土司,可是对水西大土司安贵荣的“封赏”却暗藏玄机。

安贵荣的官职是水西宣慰使,这是个世袭的武官职位,父死子替,论官职是正三品。可朝廷封给安贵荣一个贵州布政参议的职务,这是个从四品的文官职位。也就是说安贵荣立功之后职位不升反降!难怪这个雄霸一方的土皇帝十分懊恼。

然而这些还只是表面上的东西,朝廷这个安排带着明显的恫吓之意。

水西土司经营千年,地广人多,实力太强,朝廷对安贵荣一向很不放心。这次安贵荣在前线立了战功,朝廷对水西土司不加封赏,反而降了安贵荣的职,就是摆明了警告安贵荣:土司是朝廷的臣子,应该安分守己,不准恃功傲上,惹是生非!

土司势力就像中原王朝的“国中之国”,朝廷和土司互相提防也不奇怪。现在朝廷对安贵荣不放心,借着“封赏”的事敲打他。依常理,安贵荣应该对上头说几句客气话,辞去那个“贵州布政参议”的职位,老老实实当好他的宣慰使,这么一来朝廷得了面子,土司得了“里子”,大家相安无事,这是最好的结果。

现在安贵荣想跟王守仁商量的,无非就是这件事吧?

哪知道一向聪明的王守仁这次却把事情全想错了。大土司安贵荣说的完全是另一套话:“想必阳明先生也知道,龙场驿站自设立至今已经一百多年,始终没起过什么作用,一年到头没一件公事,徒费人力粮饷。我想上奏朝廷,把这座驿站裁撤掉。这样既能给朝廷省事,阳明先生也不用在这大山深处挨苦,可以回家过好日子去了。你看怎么样?”

想不到安贵荣竟然要裁撤龙场驿站!这话真让王守仁大吃一惊。

安贵荣这么做分明是想切断水西和贵阳方面的联系,不让朝廷过问水西土司的事务。但这位大土司的想法极不理智。

眼下朝廷已经对水西土司生疑,正用一个“贵州布政参议”的无聊职位公开恫吓安贵荣!想不到安贵荣如此莽撞,面对朝廷的警告不但不退让,反而提着脑袋往上撞!一旦龙场驿站被裁撤,朝廷就会对水西土司产生猜忌,弄不好,会引发一场残酷的战争。

单从这一件事就可以看出来,水西土司安贵荣是跋扈傲躁、有勇无谋之辈,刚才王守仁倒把他估计得过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