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1 / 2)

这天守仁想起好久没到詹忠父子的坟上看看了,就信步走到蜈蚣坡前。

只一段日子没过来,三座坟已经让雨水冲掉一多半,成了三个不起眼的小土包儿。守仁又往坟上培了些土,在边上坐了会儿,想起詹忠父子三人惨死的样子,不禁暗自唏嘘。

要是现在,自己就能劝劝他们,或者拉着他们一起种菜园子,打土坯,盖房子,五个人在一起忙忙碌碌,有说有笑,也许詹忠父子还都活得好好的。

可那时候自己心里也是一片茫然,眼看这父子三人一个个走上死路,却帮不上忙。

守仁正在坟前坐着发呆,忽听前面闹嚷嚷的。现在守仁是听到人声就觉得亲切,也不管什么事,赶紧跑过去凑热闹。却见十几个黑衣黑裤黑布缠头的苗人拿着棍棒,提着长刀,捆着一个年轻人过来,边走边用棍子抽打。那年轻人精赤着身子,已经被打得头破血流,浑身是伤,滚在地上爬不起来。几个人过来掐着脖子把他拖起来,没头没脑地乱打,赶着他往前走。守仁一眼认出来了,被打的人正是那个抢了自己的刀又送回来的小子。赶紧上来拦住:“这是怎么了,你们为什么打他?”

见路边跳出个汉人拦住去路,这帮苗人也是一愣。走在前面的一个五十岁上下黑矮结实的汉子说:“他是个偷牛贼,我们要把他带回寨子,砍下他的手来祭神!”

其实苗人这些话只是说来吓唬那个偷牛的小子,守仁以为是真的。这一下他可不能不管了:“偷一头牛就要砍人的手,这是什么道理?”

苗人头领用手里的刀指着那个被捆着的小子说:“他到我们寨子里偷东西不是一次两次了,打了几顿总不改,这次说什么也不能饶了他!”

守仁赶紧辩解:“我看他实在太穷了,不得已才偷东西……”

听了这话,那头领不但不同情,反而把脸一板,一张赤红的脸膛满是怒气:“穷就偷吗?我们寨子里也有穷人,怎么没人偷东西?”

苗人这话说得着实有些道理。可守仁亲眼见过这个小伙子只抢砍刀不抢行李,后来又把刀还给自己。这一来一去,可以看出他虽然粗鲁,却不是个偷抢拐骗的下流货。就对那头领说:“我看他也不是坏人,大概是无家无业,饿急了才偷点儿东西充饥,你们已经打了他一顿,就算了吧。”

“说得轻巧!偷点儿东西?一头大牛都叫他牵去了!”

听了这话,被捆着的小子忽然叫嚷起来:“我没偷牛,那牛是自己跑进山里的!”话没说完,头领上来照他的屁股上狠狠踹了一脚:“你还赖!我们抓到你的时候,你是不是把牛套了要拉走?”

“我在山里撞见,自然就是我的,为什么不能拉?”

这句没心没肺的话立刻招来一顿雨点般的拳头。连守仁也暗暗摇头,心想这个小子还真是蛮不讲理,命都快没了,还在这儿说这些浑话。

可不管怎么说也不能眼看着他让人砍了手。守仁提了口气高声质问:“牛也找回来了,他也挨了打,你们还要怎样?”

眼看守仁一味护着偷牛贼,苗人头领把大肚子一腆,冲守仁瞪起眼来:“你是什么人?管我们苗人的事!”

眼看苗人耍起横来,守仁也不示弱,把脖子一梗:“本官是龙场驿的驿丞,是官就能管事!”

“你是汉人朝廷派来的官,我们是归土司管的。”

这苗人说的倒是实话。水西是归土司管的,别说守仁只是个不入流的小小驿丞,就真是个知府,也管不着人家的事。可王守仁很聪明,知道这些苗人和官家没打过什么交道,只要自己把话说硬些,还是能糊弄住的。脑子一转,立刻说:“这座龙场驿站本就是你们的君长(当地人对土司的尊称)上奏朝廷请求建的,我在这里做驿丞,这个官也是土司承认的,当然就能管到你们。”

守仁的一番话其实说得没理,可表面听来却似乎有些道理。还真就把苗人头领给唬住了,不像刚才那么盛气,却也不肯就此服输,只得硬着头皮说:“反正我们不知道龙场地方上有你这个官。”

见对方说话软了些,事情有了转机,守仁也把话头放缓了:“这样吧,我给你们些钱,你们把人放了。”

说实话,这些苗人把偷牛贼捉回去也不过就是打一顿,并不能把他怎么样。现在一说给钱,这些苗人倒来了兴趣:“你给多少钱?”

“一两银子。”

“不行,至少五两!”

“五两太多了。”守仁的脑子转得最快,一下想起刚才那偷牛小子说的话——虽然不讲理,可这小子说的应该是实话,“再说你们的牛是自己跑进山里的,又不怪旁人。”

对呀,说到底,牛是自己跑进山的……这么算起来,苗人倒有些理亏了。那头领把眼一翻:“算了,看你是个好人,我也不讹你,三两。”

到这会儿守仁已经摸透了苗人的脾气,知道他们性子虽然粗莽,其实骨子里都是些老实人。虽然对方人多,又都拿着刀棒,可守仁和苗人头领在这儿讨价还价的,一点儿也不害怕,反而觉得有点儿好笑:“不行,就给一两,多了没有。”

刚才守仁说自己是官,那几句话还是把这些苗人唬住了一半。至少这些人现在弄不清守仁的底细,对他多少有些忌惮。说理又说不过人家,又想着牛也找回来了,人也打了,还能白得一两银子,也算不错:“银子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