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1 / 2)

世上最大的惨痛,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

一夜工夫,詹忠好像又老了十岁,面对着草堆上儿子的尸首,一双昏花的老眼毫无神采,看着好像已经死了一半了。守仁在他身边坐下,想劝,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想哭,却一滴泪也落不下。

就这么呆坐了不知多久,詹忠脸上的肌肉微微颤动,似乎正在拼尽全身力气让自己恢复意志。好半天,终于又能说话了:“我是大明的臣子,食君之禄,就要为朝廷尽忠。既然朝廷任命我为谷里驿站的驿丞,无论如何都要到任!”

詹忠最后看了儿子的尸首一眼,闭上双眼,紧紧咬着牙关,终于鼓起了勇气,对士杰说:“古人说得好:‘青山处处埋忠骨。’咱们就把你哥哥葬在这儿吧。”从守仁手里接过粥罐,“来,先吃饭,吃完有力气了,就把你哥哥葬了。”

听父亲说出这话,士杰再也忍不住,趴在哥哥身上又呜呜地哭了起来。见士杰这样,詹忠先倒了一碗粥,强逼着自己大口大口地喝个精光,又倒了一碗递给士杰:“吃!吃饱了,明天一早咱们就上路!”

见詹忠如此刚强,守仁心里暗暗佩服。

可王守仁哪知道,其实詹忠的行为称不上“刚强”……

这天下午,守仁从驿站拿来锹镐,和士杰一起在树林边挖了个坟坑把士俊葬了。

如今的詹忠被一股子“硬气”撑着,看起来比平时健壮得多,挖坟坑的时候一气也不歇,葬了儿子,回过头来对王守仁不停地道谢,谢了又谢,说话时前言不搭后语,唠唠叨叨没个完。到这时守仁才看出詹忠虽然强打精神,其实神志已乱,很不放心,就小心地陪着他,顺着他,詹忠说一句他就应一句,一直陪到黄昏,詹忠总算把话说到正路上:“这几天叫王大人费心了,明天一早我父子二人就上路。”

以詹忠现在这个样子根本走不到谷里驿站!王守仁只能劝他:“老先生,我已经跟龙场的驿卒打听过了:谷里驿站在龙场驿的西面,还有一百里山路,中间又隔着一条六广河,水深流急,太难走了……”

一听说路远难走,詹忠顿时两眼放光。不等老爷子说那些忠勇刚强的话,士杰抢着问了一句:“那怎么办?”

——眼下士杰倒比老父亲明白些。

这件事守仁早就想好了:“龙场驿站有十多匹驿马,平时没有公事,也用不上,明天早上我牵几匹马,驮上点儿粮食,送两位到谷里驿站去。”

詹忠忙说:“驿马是朝廷传递公文用的,我是被流放的罪臣,无权动用。”

听詹忠说出这话,守仁忍不住一声长叹:“老先生!咱们如今都混到什么地步了!还拘泥这些干什么?”

一听这话詹忠气得满脸通红:“话不能这么说!你我都是朝廷官员,怎能自乱法度?”

见詹忠这么固执,王守仁急出一身汗来:“这时候还说什么‘法度’?咱们总得自己给自己想想办法吧?”

想不到一句话把詹忠给说急了,瞪起眼来厉声训斥守仁:“王大人,苏武在北海牧羊十九年气节不改,我们父子今天遇到这点儿难处,还不至于到苏武的地步吧?我以前做给事中,管的是法度;现在做驿丞,管的是驿传,你让我私自使用驿马,既坏法度又坏驿传,这不是羞辱我吗?”

听詹忠说这些奇怪的话,王守仁才明白詹忠受了丧子之痛,情绪很不对头。见老先生把话说得这么硬,他也没法再劝,因为詹忠这样的人,谁也劝不动:“这样吧,明天一早我来为老先生送行。两位无论如何等我来了再走,可以吗?”

“可是驿马……”

王守仁双手直摇:“放心,我不用驿马就是了。”

第二天一早,守仁背着半口袋大米来给詹忠父子送行。

见守仁特意送来粮食,詹忠父子又是千恩万谢。士杰把米袋子扛在肩上,父子俩人就要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