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2 / 2)

守仁一愣:“这么说龙场驿站一年都没有驿丞?”

老何还是木呆呆地看着守仁,半天才说:“没有……”

“公事忙吗?”

“这里一年只来过两趟公事,都是我接的。”

老何这个人异常木讷,一张嘴就像没口儿的葫芦,问一句,答一句,其他再多一个字也讲不出来。守仁也没话可问了,慢慢围着驿站踱了一圈儿。这驿站只是两间长长的土坯房,一间住人,一间养驿马,也不知多少年前盖起来的,现在住人的房子整个趴了架,马房也垮了半边,从墙上的大窟窿里可以看到几匹驿马无精打采地吃着草。在倒了的房屋边上有个半亩左右的小菜园子,里面种着些碧绿的青菜。菜园旁边搭着个“人”字形的小棚子,是用一根砍倒的小树做梁,四根粗树棍用藤条绑成两个八字叉儿支起来的,上面盖着编成捆的茅草。草窝子外头的地上挖了个土坑,三块石头支着一口黑乎乎的破铁锅,几个瓦罐陶碗缺边少角的。窝棚里堆了一堆草,算是个床,上头扔着一条露出棉絮的破被子。

这,就是龙场驿。

见守仁站着发呆,老何闷头闷脑地说了声:“不知大人要来……”只说了半句话,钻进草棚子里摸索了半天,拿出一把柴刀,一声不吭钻进树林子去了。守仁愣愣地看着老何忙活,不知他要干什么。想问吧,看着老何那闷头闷脑的样子,又不知跟他说什么是好。

又过了好一会儿,老何扛着几根木头棍子回来,扔在空地上,什么话也没说,又钻进林子里去。这时候守仁才明白过来,原来人家是要帮他搭个窝棚。

别看老何嘴拙,手倒是挺巧的。伐木头、打茅草、拴木桩、编草捆,不大会儿就在自己的窝棚边儿上给守仁搭了个一模一样的小草棚子。又从马棚里弄了些干草铺在里头,算是一张床。

这就是王守仁的新家了。

窝棚搭好天也晚了,老何闷声不响地到菜园子里拔了两棵青菜,淘了些米,煮了一锅菜粥,又不知从哪儿搬出个坛子,从里面捞了一小碗咸菜,俩人凑合着吃了一顿。吃完饭,守仁本想跟老何聊几句天,老何这人也真怪,收了碗筷,也不跟守仁打招呼,自顾钻进窝棚里躺下,一会儿就打起呼噜来了。剩下王守仁一个人在黑暗里坐着,四面伸手不见五指,除了老何的鼾声和马棚里的马儿偶尔打一声响鼻,听不见任何动静。

到这时候守仁才知道,原来黑暗是有分量的。就像下雨天穿着一件棉袄,开始不觉得,渐渐越来越重,越来越冷,到后来,简直把人的身子压弯了,脑子冻僵了。

在黑暗里坐久了,越坐越恐慌。王守仁只得弯腰钻进自己的小窝棚里,身上的长衣也不脱,摸黑在散发着青草味的草捆子上躺了下来。身下硬扎扎、湿漉漉的。

现在的王守仁是个吃过苦受过罪的人,在大牢里,他已经学会了给自己找宽心。眼下虽然混到这个地步,可不管吃什么,住什么,他都拿去跟锦衣卫的黑牢比较,这一比就觉得哪儿都好,处处都行。

没在牢里关着,身上哪儿都不疼,想说就说想喊就喊,没人拿鞭子抽他,老何熬的粥挺香,腌的咸菜味道也还过得去。就连这个窝棚也不错,这股新鲜的青草味挺好闻的。

王守仁哪里知道,这个破窝棚子,还不是他的新家呢。

睡到后半夜,守仁被一股奇怪的寒气冻醒了。

按说眼下已经开春,龙场一带天气并不怎么冷,可现在周围的空气明显变冷了,守仁感觉自己有些发抖。用力裹紧衣服,也不济事。只听到一片沙沙的声响,像有人把豆子撒在草叶上。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下雨了。

山里的雨说来就来,转眼工夫越下越大。忽然,一滴冰冷的雨水落在他的脸上,接着手上、身上也都被雨水打湿了。

这个草草盖起来的破窝棚根本挡不住一场急雨,很快就东一处西一处漏了起来。守仁一下被浇湿了半边身子,只得在这巴掌大的空间里到处避让。眼看漏水的地方越来越多,已经没处可躲,地上也泡成一摊烂泥,待不住人了,只得一咬牙钻出草窝子,双手抱头飞跑出去,一头钻进那半间还没全垮的马棚里。这里好歹还有半个屋顶,可以遮风避雨。

也就跑了几十步,身上全被雨水打湿,衣服紧贴在身上,山风一吹,冷冰冰的直刺进骨头缝里。王守仁只能紧抱着膀子在墙角蹲下,哆嗦成一团,鼻子闻到一股牲口身上的臊臭味儿,觉得有些恶心。

几匹驿马安安静静地吃着草,瞪着眼看着这条缩着脖子蹲在马圈里的可怜虫,互相交头接耳,似乎在说着什么。

大概马儿们在说:快瞧啊,瞧瞧这个废物才子,这条失魂落魄的丧家狗……

一阵山风吹过,寒气彻骨,守仁忍不住连打了几个喷嚏,拼命缩紧身子,把头低得直扎进怀里,只觉得浑身上下再也没有一丝暖意。

忽然,一滴热乎乎的泪水从眼角流了下来,守仁赶紧抬手一把抹去。可那泪水却越流越多,怎么也擦不干净。

王守仁,被彻底困在一片凝固的黑暗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