挨了一顿打之后,戴铣彻底沉默了。
戴铣的沉默既不是认命,也不是苟安,而是正在一点一滴积攒着狂怒。
现在戴铣已经狂躁得难以自持,再也受不了和自己一起受难的狱友了,因为这个人竟然完全不知羞耻,蒙了这么大的冤屈,人被打得稀烂,锁在牢笼里,趴在一摊臭泥上,居然还在吟这些风花雪月的无聊诗!
“念这些王八蛋诗干什么!在这种地方你还想着风花雪月?你就不能有点儿志气!有点儿节操!你就不能喊一声冤枉吗?!”
对戴铣的质问守仁实在答不上来。不知为什么,他就是在想着老父娇妻,就是在念着风花雪月,就是想不起什么忠直、节操、志气……
守仁有志气,可在黑牢里,和谁谈志气?
守仁有节操,可不愿意拿出来。因为他知道当今执掌朝政的是什么人。这些披了张人皮的东西,配得上这份节操吗?
守仁不喊冤枉,因为他心里非常清楚,“冤枉”二字,根本就不是用来喊的。
“戴兄,眼下咱们能活着最要紧,活着才能熬到出头之日。”
戴铣不吭声了,也不知守仁这话他是听进去了,还是没听进去。
就这么沉默了很久,也许一下午,也许半宿,也许是一整天。王守仁到底还是觉得应该劝劝戴铣,还是把事情看开些好。就尽量把声音放得温和一些,轻松一些:“戴兄,左右无事,咱们聊聊?”
等了半天,没人回答。
“戴兄对《易经》有兴趣吗?”
还是没人应。
王守仁只好自说自话:“《易经》中第三十三卦是个‘遁卦’,《象》辞很有意思:‘天下有山,遁,君子以远小人,不恶而严。’这意思是说,君子就像山一样,又高又硬,可山再高再直再硬朗,怎么也不会比天还高。但君子心里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人。就算受了小人的气,君子照样有节操,有威仪,照样可以在心底里瞧不起那些小人。
“初六,遁尾;厉,勿用有攸往。《象》辞曰:‘遁尾之厉,不往何灾也?’这就是说本该退让的时候却未能退让,以后局势就会变得对自己很不利,此时不该再以力争,应静观其变,否则会让局势变得对自己更不利。
“六二,执之用黄牛之革,莫之胜说。《象》辞曰:‘执用黄牛,固志也。’这就是说我们胸中的志向应该像用牛皮绳子捆东西一样结结实实,牢不可破,不管什么情况下也不动摇。
“九三,系遁,有疾厉,畜臣妾,吉。《象》辞曰:‘系遁之厉,有疾惫也。畜臣妾吉,不可大事也。’这就是说当人被事所困不能跳出来的时候,有如疾病缠身,危险得很,此时不妨把自己的心放宽,放平稳,看着仆人干活儿,跟妻妾们说笑几句,做些小事,取点儿小乐子,不要再急于做什么大事了。”
《易经》是本奇书,像这些“志不可移,静观其变,小事行乐,自我开解”的格言正适用在落难的王守仁身上。
可惜这些极有用的话也不知戴铣听进去没有,总之,一字不答。
既然劝人,就要尽力而为。虽然戴铣不吭声,王守仁却并不住嘴。
“九四,好遁,君子吉,小人否。《象》辞曰:‘君子好遁,小人否也。’这就是说只有真正的君子才懂得进退之道,该退就退,从容自如,小人是做不到这一点的。
“九五,嘉遁,贞吉。《象》辞曰:‘嘉遁,贞吉,以正志也。’这就是说既要明白进退之理,当退则退,当隐则隐;又要永远坚守正道,坚定信念,自己的心绝不动摇。这才是一条吉顺平稳之路。
“上九,肥遁无不利。《象》辞曰:‘肥遁无不利,无所疑也。’这就是说不要怕被人冤枉,也别太认死理儿,应该把挫折和退隐都看成是理所当然之事,自己问自己一句:为什么世上的人个个都可以倒霉,就我不能倒霉?没这个理!倒霉就倒霉了,我扛得住,我不在乎!有这样宽大的心胸,人生在世就没有不顺遂的道理了。”
守仁说了半天,戴铣还是一声也不答。没办法,守仁只好把圣人的牌位也搬出来了:“《易经》是个天大的道理,当年孔圣人也说‘加我数年,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矣’。现在咱们身陷牢笼,硬碰硬不是办法,唯有把一腔正气藏在心底,把自己的胸怀放宽些,不急不怒,静观其变。”见戴铣仍是不答,又补了一句,“咱们都在坐牢,你就算写了奏章也递不出去,还是先忍一忍吧。只要守住胸中一团正气,不畏强暴,气节不改,总有出头之日。”
黑暗中,仍是一片冷冰冰的沉默。
守仁终于住嘴了。
在这片无边的暗夜中,王守仁连自己都顾不过来,拿什么去顾戴铣呢?
静了很久,忽然,戴铣又一次扯着嗓子嘶叫起来:“天理何在!道义何存!苍天无眼哪!老天爷你睁眼看看哪!皇上,你睁开眼看看!到底我是忠臣还是刘瑾是忠臣!为什么天不睁眼哪?!皇上啊皇上……”
这凄厉的哀号,在黑暗中听来分外吓人。
随着戴铣这一声呼号,整个牢房渐渐**起来,在看不见的黑暗里,到处有人呻吟着,哀叫着“皇上,皇上……”
原来在这片无边的黑暗中竟囚禁着这么多人!每个人都满肚子冤屈,在烂泥里挣扎着,伸出双手向他们的主子乞怜,对着根本看不见的苍天哭着求告。
大牢的门“砰”的一声打开,成群的锦衣卫提着棍棒皮鞭冲了进来!紧接着一扇扇牢门被打开,顿时,黑暗中到处是抽打皮肉的钝响和一声声的惨叫。
很快,没人再叫“皇上”了,黑暗中只剩下了哭叫、求饶。
整座牢狱里只有戴铣一个人还在扯着嗓子号叫:“是我忠,还是刘瑾忠!是我忠,还是刘瑾忠!……”
几个锦衣卫开了牢门冲进来,挥舞棍棒冲着戴铣劈头盖脸地乱打!戴铣被打得满地乱滚,嘴里还在叫着:“皇上您看看哪!是我忠还是刘瑾忠!皇上您睁眼看看哪!”
眼看再这么下去戴铣要被活活打死了,守仁挣扎起来扶着栏杆冲戴铣大叫:“戴兄不要喊了,这里不是喊冤的地方!谁也听不见!”
可戴铣已经彻底疯狂了,再也听不到别人的话了,只管双手抱头一声声地号叫着:“是我忠,还是刘瑾忠!皇上你睁眼看哪,是我忠还是刘瑾忠!皇上!”
黑暗中传来一声吓人的闷响,好像一只旧瓦罐从灶台上掉下来,摔得粉碎。与此同时,戴铣的哀号戛然而止。
没人喊冤了,也没人再叫皇上了,整间黑牢终于没有声息了。
守仁泪眼模糊,透过栏杆往隔壁的牢笼看去,只见血流满地,尸骸横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