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着上帝》一书仍在星云之间,其最好的插图仍是空中和月球表面上的线条。《孤独者》一书已于三周前以《先行者》之名问世,我已给你寄去一本。就在同一邮件里,我还寄给你一本《暴风集》及我的果园里的未成熟之果《泪与笑》一书。我没有把出版商发行的图书寄给你,因为夏日我在遥远的旷野;此外,还另有原因!至于绘画、陶瓷、玻璃、古书、乐器和埃及的及哥特式的石雕,正如你所知,那都是永恒精神的外在表现,都是由上帝书中散发出来的言词。我多少次面对它们而坐,沉思着创造它们的热望之情;我多少次凝神注视着它们,直至它们从我的视野里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它们从幽冥世界带到显示世界的历代幻影。我还未曾得到迦勒底的玄武石雕像,但在已过去的春天里,一位随英国远征军驻伊拉克的朋友写信告诉我说“我若发现了什么东西,那就属于你”。
你所有的问题,我都回答了,一点儿也没有遗忘,信写到这一页,但我在第一页开始时想要说的话还一句没有说出。梅娅,我的需要还没有凝成露珠;那寂静,那生着翅膀的抖动着的寂静,还没有转化成为言词。可是,你何不用手抓一把雾霭呢?你何不合上双眼,听一听那寂静说话呢?你何不再次经过这道谷地?不可知在这里,孤独像畜群一样行进,像群鸟一样盘飞,像小溪一样奔流,像冬青槲一样挺拔。梅娅,你何不再次经过谷地?
上帝保佑、护佑你。
纪伯伦
1921年1月11日波士顿
梅娅:
我们已登上一座高峰,一片平原、森林和峡谷出现在我们面前,让我们坐上一个时辰,畅快交谈交谈吧!我们不能在这里停留很久,因为我看到远处还有一座比这更高的山峰,我们应在日落之前到达那里。不过,你高兴时,我们才离开这个地方;只有你放心时,我们才迈出一步。
我们已经越过一道难越的障碍,只是在慌张之中越过的。我向你承认,我是个固执、执拗之人;然而我的执拗是比被我们称作“意志”的东西所带来的必然结果。我向你承认,我在某些事情上并不明智;但是,在生活中不是就有明智手指触摸不到的东西吗?在我们中间不是就有那样一种东西,智慧在它的面前只能呆呆站立、无能为力吗?梅娅,假若我现在与过去的体验稍有相似之处,我是不会宣布的;只是因为它来得太突然,而且是一种奇异全新的感受。如果那时我在开罗,口头说给你听,而且简简单单,不带有任何个人目的,我们之间是不会产生误会的。但是,当时我不在开罗,而且除了写信别无办法——像这样的“题目”用信表达,往往使最简单的事情穿上最繁杂的外衣,令清晰的面孔罩上厚厚的面纱。多少次,我们都想用最易懂的词语表达简明朴素的思想,那些词语正是我们习惯于用笔倾注在纸上的词语,然而每每却产生出“散文诗”或“幻想文章”;其原因在于我们用于感觉和思考的语言比我们用来写作的语言更加忠诚、准确。我们当然喜欢散文诗和韵律诗,也喜欢幻想文章和非幻想文章。然而活生生的自由情感是一回事,而用书信表达又是另一回事。我自打还是个小学生的时候起,便尽量地远离那种当时流行的陈旧表达方式,因为我始终觉得那种文风所掩盖的思想感情比表达出来的还要多。但是,现在看来,我并未能摆脱掉我所厌恶的东西。这一年半来,好像我仍然停留在十五岁时所在的那个地方,由书信造成的误解后果便是证明。
我再说一遍,假若我在开罗,我们会像站在大海,或星斗,或放花的苹果树面前那样站在我们的心灵体验面前。虽然我们的体验中有些怪异之处,但并不比大海,或星斗,或放花的苹果树更奇特。然而出奇的是,我们对大地和天上的奇迹能够叹服,与此同时却难以相信我们心灵中出现的奇迹。
我过去和现在都认为,有些体验只有两个人同时参与时才会产生,也许这种认为就是那些信件的最初原因,从而使你对自己说:“我们应该到此止步!”感赞上帝,因为我们没有“止步那里”。梅娅,生活不会在任何一个地方止步,这壮美队列只能从无终走向无终。我们都是崇尚生活的人,我们全力向往生活中的公正、吉祥、甘美和高尚的东西,我们对生活中的长在久存的东西充满饥渴之情,我们不想说或做暗示恐怖或“使灵魂充满荆棘和苦汁”的事情。我们不想也不能触摸祭坛一角,除非用经过火的洗礼的手指。梅娅,我们若爱上了什么东西,我们只会把爱本身当作目的,而不是将之视作获得别的东西媒介。我们谦恭地屈从于一种神圣东西;我们把屈从视作高尚,将谦恭看作甘霖。如果我们向往某种东西,我们把向往本身视作天赋与主恩。我们知道最遥远的事情恰是最值得和最应该关注与思恋的。
我们——你和我——都不能真地站在太阳光下说:“我们应该使自己免受不必要的折磨。”不能,梅娅,我们并非不需要在心灵里放置神圣的酵母,也并非不需要将我们引领向上帝之城的驼队。我们需要一种东西使我们接近我们的大自我,让我们看到我们灵魂中所蕴藏的部分力量、秘密和奇迹。此外,我们还能够在灵魂外在表现的最微弱现象中发现思想的幸福,从一朵花中看见春天的秀美和绚丽,在乳儿的目光中看到人类的全部希冀和愿望。因此,我们不想把最近的东西作为达到最远目标的手段或开端。同样,我们也不想和不能站在生活面前带有附加条件地说:“给我们所要的,或者不要给我们任何东西——要么前者,要么后者!”梅娅,我们不能如此行事,因为我们知道,生活中公正、吉祥、固定的东西是不会按我们的愿望运行的,而是按照它自己的意愿推着我们行进的。你我相距七千英里之遥,吐露我们灵魂中的一个秘密,除了享受一吐秘密为快乐之外,我们还能有什么贪图呢?我们站在神殿前,除了获得站立光荣,我们还会有何目的呢?啼鸣的鸟儿和燃烧的高香,究竟有何期盼呢?在这些孤独的心灵里,不是仅有有限的企望吗?
你对我生日的祝愿多么甜润,芳馨多么浓郁。不过,梅娅,请听我给你讲个小故事,就让你笑我一下吧!奈西卜·阿里达打算将《泪与笑》汇集成册,时间在战前,想把《我的生日》一文收进那个短篇散文集里。他决定把我的生辰与题目放在一起,而当时我恰好不在纽约,他便开始搜集——他是位不知疲倦、不晓厌倦的搜集者——终于发现了用英文写成的那个久远的日期,于是将“January6th”译成了“12月6日”!就这样把我的年龄扣除了一岁,将我的真实生日推后了整整十一个月!自打《泪与笑》问世至今,我每年享有两个生日:那第一个生日产生于误解,第二个生日也不知道是能媒中的哪个错误造成的!上帝和你都知道,从我这里被偷走的那一年,是我用高价买来的,是我用心的搏动买来的,是我用七个砝码的无声痛苦和对未来的热切向往买来的,我怎能允许书中的一个错误将之夺去呢?
梅娅,我远离“谷地”,为了一幅画作于十天前来到波士顿城,若不是将寄至我的纽约住址的一包信转寄到此间来,我就又隔十天才能看到你的来信。这封信解开了我精神绳索上一千个疙瘩,将期待这片沙漠变成了花园和果园。梅娅,期待是时光坟墓,我就常常栖身于期待之中。有时候,自感自己是在期待未发生的事情中度过一生。我多么像那些躺在耶路撒冷“毕士大”池子旁边的瞎子和瘸子,“因为有天使按时下池子搅动那水,水动之后,谁先下去,无论害什么病都痊愈了。”
今天,我的天使已经搅动了我的池子,我发现把我丢入了水中的人。我在那个庄严、神奇的地方,二目明亮,步伐坚定。我正与幻影一道并肩前进;在我眼里,那幻影比所有人的真实更加美妙。我手握那只手前进;那手虽如丝光润,但却强有力,且独具意志,手指虽柔细,但却能举起重物,砸碎桎梏。我不时地扭脸一望,只见闪光二目,挂笑双唇,那唇边的微笑甜美可心。
有一次我对你说我的生命分为两个生命,其一用于工作和交友,其二在雾霭之中。那已是昨天的情况,而今天已经二命合一,我开始在雾霭中工作,在雾霭中会友,而且睡觉做梦,然后苏醒,均在雾霭之中。那是被翅膀拍击声包围着的一种陶醉;在那里,孤独已不再是孤独,向往未知的痛苦比所有的已知物都美好。梅娅,那是一种神仙般的恍惚之感,它将远的东西拉近,将隐蔽的东西明显,用光明将一切照亮。我现在意识到,若缺少这种心灵上失神入迷,生命只不过是没有果仁的空壳罢了。我确信,我们说和做以及想的一切,抵不上我们在雾霭中的一分钟。
你想让“抒情歌曲”这个字眼儿在我心上挖洞!你想让这个字眼儿承载我,同时我也携带着它的柔弱体躯报仇。那么,我们就让它挖吧、挖吧、挖吧!不但如此,我们将能媒中所有沉睡抒情歌曲全部呼唤来,命令它们遍布这辽阔的“国度”挖沟渠,铺道路,建宫殿,筑高塔,造庙宇,化崎岖山丘为花园果园,因为一个巨人的民族已经选定了它,并将它作为自己的祖国。梅娅,你是开拓巨人当中的伟大一员,同时你是一个七岁的小女孩,笑在阳光下,追蝶采花,欢快蹦跳在小溪之畔。生活中没有比紧追这个可爱的小女孩更加甜润美妙的事了,追上她,抓住她,将她抱起来,然后将她背回家去,给她讲些稀罕故事,直到困神封上她的眼帘,她平平静静地进入梦乡。
纪伯伦
1921年4月6日纽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