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事者清,局外人迷,把罪过算在局外人的头上,实在有失公平。真正的罪过在于明知故犯。我不想把些许熔化的铅水或沸水倾倒在明知故犯人的手指上,因为我知道罪过本身就是对罪犯的惩罚,而多数人的灾难归咎于他们所做的事情。
我对那种透明成分感到亲切,因为在它的面前距离、界限和障碍都会化为乌有;孤独的心灵只会亲近那种成分,并且只向它大声呼唤,只向它求助。你,你总是生活在精神世界里,你知道我们之间存在着透明成分回避我们的一切工作,甚至远离我们最美的修辞志趣和最崇高的艺术愿望。它即使与我们的诗情为邻,既不能将自身写成一首歌曲,也不能将自己的隐秘注入线条色彩之中。任何人都能强说自己的爱好,戏弄自己的欲望,拿自己的思想做交易;但是,在人类当中,没有人能够强说自己的孤独,或者戏耍自己的希望,或者拿自己的饥渴做交易。在人们中间,没有人能够将自己的梦从一种形象转化为另一种形象,或将自己心灵里的秘密由一个地方转移到另一个地方。我们当中的弱小者能够影响到我们当中的强大者吗?大地上的客体能够改变天上的主体吗?那蓝色火焰炽燃着而不变化,它发号施令而不听从命令。你是最富远见者之一,莫非你真地认为“精到嘲讽”生长在耕耘、孤独播种、饥渴收获的田地里吗?你真的认为“哲学诙谐”会与对真理的向往和对单纯、绝对的追求相伴而行吗?不,朋友,你不屑于怀疑和猜疑!怀疑总是与消极的胆小鬼形影相伴,而猜疑常常追随着没有自信心之人。你呢?你是个积极的强者,拥有完全的自信心。你何不相信岁月置于你双掌中的东西呢?你为什么不把自己的目光由美丽外表转向美丽的真实呢?
我在一座孤零零的房子里度过了夏令几个月的时光,那房子就像幻梦一样站立在大海与森林之间。每当我把自我丢失在森林里时,我便去大海;到了那里,我便找到了自我。每当我把自我丢失在波浪之间时,我便回到林间树荫下;回到那里,我便找到了自我。这个国家的森林与地球上其他地方的森林都不一样,它繁茂苍翠,郁郁葱葱,遮天蔽日,会把人们的记忆带回到遥远的过去,带回到原始时代,带到天启经典之初,那经典便是上帝!我们的海与你们的海是一样的。你们在埃及海岸听到的生翅涛声,我们在这里的海岸边也能听到;那使你们胸间充满大海威严与可怖的深沉,将生活的可怖与威严充满我们的胸间。我已在地球的东方和西方听到了大海唱的歌,过去和现在都是那首永恒之歌,它携带着灵魂起伏,时而让灵魂悲伤,时而教灵魂安详。我甚至在亚历山大的海滩上也听到过那首歌。是的,是在亚历山大海边沙滩上,时间是1903年夏天。在那座古城的海边,就像昨天在这座新城的海边一样,听到了世代的谈话;我第一次听到那谈话还是在八岁的时候,不免茫然不知所措,看不清生活之路,提出许许多多问题,向已故母亲的耐心和坚韧挑战。我今天又听到了那谈话,提出同样的问题,只不过是向全知全能之母提问,回答我用的不是话语,让我明白了许多事理;每当我向他人表述这些事理时,语词在我的口里却变成了深深的沉默。如今,我已八十高龄,就像当年八岁时一样,坐在海滩上,极目遥望蓝色天际的最远点,提出一千零一个问题:
“你们那边究竟有没有回应我们的人呢?”
“世代大门能否开启,哪怕只开一分钟,好让我们看看大门之后隐藏的秘密和隐秘?”
“死神将白色面纱盖在我们脸上之前,你们能否就我们周围的生活秘密法则说句话?”
你问我是否认为“不劳而获之果”甜美,我可以告诉你,我认为那种“果”甜,而且认为它极甜;但是,要在我将它的词语译成我的专用语言之后!置于“劳”,则是登上高厅的阶梯。当然,我希望飞上我的高厅,然而生活没有教给我的双翅拍击和飞翔,我该怎么办呢?我崇尚隐蔽的真理胜过明显的真理。我喜欢自满自足的无声敏感性胜过需要解释和分析的敏感性。但是,我发现神圣的沉默往往开始于神圣的言辞。
我的确认为那种“果”甜,而且认定生活中除了困惑之外,一切都是甜美的。如果那种“果”肩扛着困惑而至,我会闭上双眼,并且暗自说:“这是我背负的第一百零一个十字架。”困惑本身并不可恶,只是我与它作伴太久已经厌恶了它。我曾拿它当面包吃,当水喝,当床单睡,当外衣穿,直到提及它的名字,我就感到厌烦,一心从它的影子下逃离走远。
我认为你的评论《行列之歌》的文章是用阿拉伯语写的同类第一篇论文。它是第一篇研究作者写作意图的文章。假若埃及、叙利亚的文学家们能从你那里学学追寻书的灵魂而不是单看其躯体,在探究诗的表象之前先深思诗人的内心意向,那该多好啊!我不应该试图表达我个人对那篇宝贵文章的感激之情,因为我知道那文章是在你摆脱了任何个人情调情况下写就的。如果我想一般性地表达民族的感激之情,我则应该就那篇文章另写一篇文章;但是,这在当前被东方人人是一件不合时宜的事情。
不过,总有那么一天,我会对梅娅及其天赋之才说出我要说的话,那将是一席举足轻重的话!那将是广博而深长、诚挚而纯美的话!
今秋将出版的那本书是个画册,书名为《没有叛逆与反抗的喧嚣》。如果不是印刷厂工人罢工,该书三周前就问世了。明年将有两本书出版:第一本是《孤独者》,也许我会为之另取一名,内容包括诗歌和寓言;第二本是象征主义画集,名为《向着上帝》(Tod)。这后一本书出版后,我将结束一个时代,开始另一个时代。至于《先知》一书,我则已经思考了一千年,但是,直到去年岁末,我还未能写出其中一个章节。我该怎样向你描述这位先知呢?可以说他是我的第二次降生,他是我的第一次洗礼,他是使我有资格面对太阳作为自由人而站立的唯一思想。正是这位先知,在我试图生他之前,他已经把我生下来;在我下构思著述他之前,他已经将我构思著述出来;在他停下脚步向我口授他的志向与爱好之前,他已经让我跟在他的身后步行了七千法尔萨赫里程。
我希望你向我的朋伴和助手问一问这位先知的透明成分,他会向你讲述先知的故事。你问一问那透明成分吧!你要在心灵摆脱了桎梏,卸去了外衣的夜深人静之时问他;到那时,他会向你透露这位先知的秘密,并且向你揭示先前所有先知们的内心隐秘。
朋友,我相信在透明成分里有一种意志,我们如若将其中的一丝一毫放在一座山下,那座大山便会从一个地方移到另一个地方。我深信,不,我确知,我们能够将那种成分拉成一条线,用之将一个国家与另一个国家连结起来;通过它,我们可以知道想要知道的一切;通过它,我们能够得到我们向往和企盼的一切。
关于那种透明成分和其他成分,我有许许多多事情要表述。但是,我应该对之保持沉默。我将保持沉默,直至雾霭消隐,世代大门洞开,主的天使对我说:“你开口说话吧!沉默时辰已经过去。你迈步行走吧!你在困惑的阴影下站得太久了。”
哎,世代大门究竟何时开启?你晓得吗?你知道世代大门何时洞开,雾霭何时消散吗?
梅娅,上帝永远护卫着你。
忠实的
纪伯伦·哈利勒·纪伯伦
1919年11月15日纽约
这是艺术盛宴发出的请柬,你何不驾临此间为我们增加一份荣幸?
1919年11月30日纽约
若是你在这里,给我的声音插上翅膀,把我的细语化作朗声歌吟,那该多好!不过,我相信当我在“异乡人”当中朗诵时,还有一位暗在的“朋友”在聆听我的声音,给我目送着甜美温柔的笑意。
1920年1月28日纽约
亲爱的梅娅小姐:
你想“确切”地知道我后悔的意味及我要求你宽恕以外的“心理秘密”。我这就简要地把过去和以后的那种后悔、那种种意味、那桩桩秘密及那些心理状况以外的事情告诉你。
我写了被你称为“抒情歌曲”的那封信没有后悔,也不会后悔的。
我对信中的任何最小的字母和最大的一个标点,都不后悔,也不会后悔。
我并未失去方向,因此也无须寻觅正路。
设想一下,我怎么会对我现在和当时心中都存在的东西感到后悔呢?
我并不是那种一吐露心事便立即后悔的人。
我也不是那种醒时否定梦中确定的事情的人。因为我做梦之时就是我的清醒之时,我的清醒之时也便是我做梦之时。因为我的生活不能分成前进一步和后退两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