壮志难酬,这也是历史常有的事,也是一种社会矛盾现象。对一个人来说逆境难免,企图一生顺利,心想事成,这不可能。但秋白的逆境,不是前进方向遇到的逆风、逆浪,而是在革命阵营内部,在他的身上发生的不公平、不愉快,甚至是迫害。年轻一点的同志常不理解为什么党内也曾经有那么残酷的斗争。其实内部斗争也是一种矛盾,各种思想、观点、利益的不同,矛盾也有激化的时候。只是人们在习惯上总觉得自己人不该发生这种事,一旦发生不但令人生悲更令人生愤。所以历史上的如岳飞、袁崇焕等忠臣良将未死敌手反被己害,令一代一代的人,一提起心里就颤抖、就发痛。
秋白也已归入这个行列,他是被“左”倾路线、被自己人所害,是长征前有意甩下的包袱,是被母亲推出怀抱的孩子。他甘愿舍弃自己的才华救党救民,反遭如此不公,这怎么不令人从心里感到深深的悲凉和激愤呢。他家住在觅渡桥旁,他一生都在寻找一个好的渡口,但没实现。后来我曾写过四句诗,表达这种遗憾:
秋水茫茫夜沉沉,觅渡桥边觅渡人。
上下索求浑不见,白光一瞬有流星。
秋白是一出悲剧。一个有大才而未能充分展示,却过早夭折的大悲。一片诚心,未能见察,被抛弃,甚至死后多年仍蒙冤屈的大悲。他就是在这样一个悲剧过程和悲剧气氛中揭示生命的价值和人格的内涵。同是共产党的领袖,他对民族的贡献,不像毛泽东、周恩来那样有大功大业,而是昭示了一种精神、一种道德。这种精神道德甚至超过了事业本身,因为精神可以变成无穷的力量,所以后人尊敬和纪念毛泽东、周恩来,也同样尊敬和纪念瞿秋白。
《觅渡》是一九九六年八月发表的,一九九八年十月,我因公过常州第四次拜谒秋白纪念馆,馆里的同志说:“明年,一九九九年是秋白诞辰百周年。”我立即联想到一九九八年我们刚纪念了周恩来、刘少奇、彭德怀百周年,秋白比他们还小一岁啊!他的物质生命只有其他战友的一半,但他的精神生命却与他们一样长存。许多事他没有来得及做,但他以自己的行动和生命昭示出一条路,所以我在文末说:“探索比到达更可贵”“哲人者,宁肯舍其事而成其心”,可见人格的力量与价值。纪念馆的同志说常州准备隆重纪念秋白诞辰百周年,包括重修他的纪念馆、秋白铜像揭幕。而这些重修经费中竟有三十六万元是来自民间,是平时十元、百元,一张一张送到纪念馆来的。这中间没有任何的号召,只是默默地发生。桃李不言,下自成蹊,秋白同志永远活在人民的心里。
鲁迅说:“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荐轩辕。”歌颂他光明磊落的人格,又悲其大才未展,悲其忠心不被理解,这是《觅渡》一文想表达的主要意思。我想是这三点打动了读者。因为秋白身上所集中的人格魅力和悲剧情结,并不只是他自己的,是有民族性和在党史上有代表性的。首先是秋白具有历史的典型性,这篇文章也就有了文学的典型性。
参考资料
瞿秋白女儿给作者的一封信
梁衡副署长:
您好!
前些日子经一位朋友的推荐,我看到杂志上登载的您介绍我父亲的文章《觅渡,觅渡,渡何处?》。读后感怀颇多。
父亲一生磨难多,争议多,先生的一支笔概括了父亲的一生,提炼了他生命的精华,让没有读过党史的人,也能清晰地感到父亲的思想脉络,和他对党对国家的赤子之心。如今,当我散步时,常有知情的年轻人来嘘寒问暖,说他们读了这篇文章后,加深了对我父亲的认识,亦深感其启迪人生。静夜沉思,咀嚼先生美文,我常心存感激,感谢先生将个人的思考变成了亿万人对父亲的追思。
先生细心地捕捉到父亲的才情。父亲的才不仅杂,而且样样都精,他的才思、他的理想,在错误路线的迫害下过早夭折。每忆于此,总让人痛彻心扉。怀念父亲,我是真心希望我们的国家今后尽量没有或减少这样的遗憾。
先生的笔让人沉思,先生的犀利更让人振奋。如您近期有空,还望与您一见,面叙感慨。
瞿独伊
一九九七年三月十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