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不明白姐姐为什么这样生气。刚才父亲也曾劝过姐姐。他的意思是,无论从任何方面说,姐姐要回到柯家去才是正理。
“我回柯家去就是了!”姐姐怨怼着说,“不过要稍等一些时候,让我深想一想,然后回信给他。要如何地回答他,还要让我想想。”姐姐走了后,我们间的空气便阴郁起来。
“姐姐为什么这样的不喜欢?”我问卓民,“真莫名其妙。”但是卓民没有话回答。
那晚上,姐姐在母亲房里谈话,谈到更深。我有时走过,还听见有欷歔的泣音。我想进母亲房里去,但是母亲向我使眼色,叫我不要进来。我想母亲和姐姐间一定发生了什么重大的问题。
又过了两三天,颜筱桥护送姐姐和母亲到M山避暑去了。
我们在K山和M山都建筑有小洋房子。我们原约定到K山去的,因为K山许久没有去了。今忽然变更计划,到M山去避暑,我觉得奇怪,心里也有点气不过,他们变更计划,何以不通知我一声呢。
他们到M山去后,连明信片也不寄一张回来,再过了十多天,才接到母亲来一封信,信里说,姐姐的病一时不得好,还要在M山多住些时日,叫我们先赴K山去避暑。最后还说了些颜筱桥的歹话,说他不听差遣,说他一早起来就到游泳池去洗澡,有时满山走,整天在外边,到深夜才回来,他完全没有时间观念,夜深二点多钟后还走出海滨去高声放歌,和山里的农民们交结得非常之好,一处玩一处走,在近来又学会了骑马,到处跑,有事情的时候,总是找不着他,像这样过于脱落的人,实在不好用,叫我们另派一个家丁去给她们差遣。母亲又说,温阿民伶俐些,派他来吧。温阿民是刚刚二十岁的书僮,做事敏捷,也有点技能,真是一踢三通,母亲和姐姐都喜欢他。不过父亲舍他不得,不能派出去。后来我极力向父亲请求,才要准了派温阿民到M山去。
第二天颜筱桥元气颓丧地回来了。我把母亲信里所说的一一责问他,他连连点头,一切承认了。
“是的,完全是的。”
“你为什么整天骑马和泅水,不做事?”
“因为我……看见心里头苦闷。”
“什么事?”
“那,……那不能向姐姐说。”
他好像非常烦闷般地叹了一口气。
又过了一个多月了,我们决意日间动身到K山去了。我想,在赴K山之前,须得去看看阿姐的病,于是我打算先到M山去一趟。
“不要去吧,去看她恐怕她反为不喜欢呢。”卓民这样地劝我劝了几次,并且说明天就起程赴K山。
“明天?”
我反问他。
“明天可以来得及吧。明天下半天动身,上半天把一切准备妥当。”
我听从了丈夫说的话。他到第二天很早就起了床。我在上半天留乳母看着彩英在家里,自己到街上去采购一切必要的物品。现在买起东西来,也和从前不一样了,有了小孩子,买的东西就不知多了多少。其中有来不及的东西,就是我所常服的药丸的配制和为彩英特制的汗衫,店里头的人说,要到傍晚时分才做得好。但是到晚上不能赶火车了,只好延期到明天去了。因为延了期,下半天就有空,我想,在赴K山之前,总该去看看阿姐,不然她会怪我没人情的。我决意到M山去一趟,于是急急地打了电话去告诉家里,自己便跑到车站来。
到M山来时,已经是两点多钟了。我在途中想,母亲和姐姐定是十分寂寞的,看见我走来了,不知要如何的欢喜。我这样想着,自己也不禁微笑起来。
叫了一辆小轿,坐到自己的洋房子前来时,温阿民早从里面走出来。
“小姐来得正好。是搭第二班的快车来的么?”他表示出很亲切的样子,把我手中的洋伞接过去,“大家都在等你,等得心焦了。”
“怎么?他们知道我会来么?”我惊问他。
“是的,刚才晓得的。”
我一进门,就看见卓民的帽子和外衣都挂在一边架子上,我骇了一跳,忙停了足。
“他也来了?”
我在这瞬间,觉得万事都解决了般的。我立即想退脚出来。
我想,我在长年月间所怀疑的终成为事实了。他为什么要瞒着我来看姐姐呢。
不过女性的性格是很奇妙的,在这瞬间嫉妒之念虽然很激烈,但还是不愿意给他人看出了自己的心事。我故作镇静地说:
“是的,因为买些东西,赶不上第一班的快车了。”
像是听见了我的声音,母亲从大厅的侧门走出来。
“你来了么?”母亲说话比平日格外柔和。
“来错了么?”
我很唐突地这样回答母亲。今天觉得母亲特别可恨,恨得我真快要发眼晕了。
母亲不说话了,她只吩咐阿民出来照顾门户。我笔直向里面走,走进里面堂屋里来了。看见姐姐正在开留声机,她看见我来,嫣然地笑起来。
“啊,你真来得好。”
“嗯。”
我强作笑颜去回答姐姐,因为在这时候可憎的不是姐姐而是卓民。我真恨卓民恨入骨髓了。
我正在和姐姐说话,卓民连外裤都不穿,**长仅及膝部,从里面——大概是姐姐的寝室——走出来。他的那样的装束给了我一种难堪的侮辱。
“现在开的是《天女散花》。”阿姐这样说,“满好听,卓民君你喜欢听么?”
卓民看见我了,故意高声地笑起来。
“真是偶然!真没有想到我们会偶然在这里碰到。我因为有点急事要来H州看一个友人,留了条子在家里给你,你看见了么?到了H州就顺脚到这里来了。殊不料你也来了。天下真有偶然的事啊!”
“的确是偶然!”我这样地回答他,“你也偶然吃了一惊吧。”
“我真的吃了一惊。到K山去的改到明天起身么?改后天?”
“我喜欢哪一天就在哪一天起身。你要住在这里,你就在这里也可以。”
“什么意思?”
卓民完全丧失了气力般地说。
“不要多说话了!你愈多说话,我便愈受你的欺骗!”
卓民脸色苍白地依着门框,像石像般的了。
“为什么这样说?”
姐姐声音低小地这样说。
“姐姐的病我看没有什么大要紧,我就回去吧。再会,姐姐!”
我这样说着站了起来。姐姐不敢望我,尽握着留声机的把手,低垂着头。
“你为什么这样发恼?”
这时候卓民才走前来。
“要回去一路回去吧。”
“你穿着那样的短裤子好看得很呢!”
我这样说了后,真想放声大哭了。我立即跑出门口来,母亲站在门口等着我。
“请你等一会,我有话要和你说。”
看见母亲的脸色,我忽然又想哭起来了。
“我再没有话要听的了!因为你老人家已经不是我的母亲了!”母亲死拉着我,拉我到一间小房子里来了。这时候的母亲的脸色看去十分悲痛,这使我终生不会忘记的。
“菊筠,你知道父母如何地爱你吧?”
“那些话有什么讲头呢!你要和我说的,还有什么话没有?”
我在这时候也自暴自弃起来,这样地顶撞母亲。
“你如果思念到父亲,不忍叫他伤心,那你就受点痛苦也该忍耐一下。”
“这是什么道理?一点不懂!”
给我这么一抢白,母亲沉默了,叹息了一会后,又静静地继续着说:
“你的姐姐有身孕了!”
“姐姐有了孕?!”
我听见这话,呼吸真要停息了。我真不知要怎样回答才好。因为有这个过度的吃惊,我不会发怒,也不觉悲哀了;因为一切感觉都麻痹了。
“这真是没有方法可以挽回的事!你想要怎么样才好?我能够亲口去告诉你的父亲么?父亲年老了,满了六十花甲,还能够叫他听见这样可怕的事么?你曾发怒也难怪,但你也该替我设想一下。你试想想我多辛苦啊!不敢向你的父亲说,又不敢对你说。和梅筠本人商量,她只是说要死。能够死时,让她死了也未尝不可,不过她死了,我们的家声还是不能保!你和卓民离婚么?结果还是一样!左去不可,右去也不可,只苦了我一个人,天天为这件事烦恼。你向我发脾气,我也不怪你,但是给你发恼的我,你想想该怎样做呢?菊筠,恐怕你会因这件事痛哭吧!我也一样地曾痛哭啊!”
母亲蹲到我的面前,把脸伏在我的膝上,哭起来了。瘦小的颈项,梳着小小的髻儿的白发,给青筋络着的瘦削的手,不尽地湿染了我的膝部的眼泪,我凝视着这些惨状,但不会流一滴眼泪了。
“这又不是母亲自己做出来的事。”我这样安慰着母亲,“姐姐做出来的事,姐姐自己担当。”
“那你是叫姐姐去死么?”
“那随便她。”
“那么家声怎么样呢?父亲怎么样呢?”
“大家受苦就是了,有甚方法!”
“那你看着那个惨状,也忍心么?”
“我还不是一样受苦,我才是第一个牺牲者!我问母亲,怎么不为我设想呢?要叫我怎么样呢?”
“我哪里敢叫你怎么样?你说的话不错,你一个人最辛苦,所以我把我想说的话尽对你说了后,一切照你的意思办去,只看你的意思怎么样了。我们祝家是大世家,会弄至家败人亡。也是命运上注定了的!”
母亲把对这件事的裁判全权交付给被害者的我,我真不明白她的真意之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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