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童易顺鼎(2 / 2)

所称志士尤可笑,改制易服悬徽章。

其状非驴亦非马,其人如羊而如狼。

为东胡奴则不屑,为西胡奴又何忙?

又有受恩深重者,高官大爵何辉煌?

国家无事则富贵,国家有事则叛降。

此世界是何世界,狗彘盗贼兼优倡。

无廉耻又无君父,无是非尤无天良。

嗟我不富不贵者,为廉所累居首阳。

嗟我不叛不降者,为节所累成翳桑。

人不负我我负人,宜多操懿与禹光。

我不负人人负我,抚衷希幸无惭惶。

嗟我如金早跃冶,志拟天地真不祥。

昔但哭母不哭国,唐衢贾谊误比量。

今将死忠笑非分,昔不死孝当罹殃。

我今欲为万世殉,鲍焦徐衍同悲凉。

恐人疑我死一姓,我死一姓何芬芳。

昔非尧舜薄周公,今侣禽兽依犬羊。

圣人大盗我所叹,英雄竖子阮所伤。

臣之形生而质死,臣之发短而心长。

我发本为个人惜,微时故剑同难忘。

二百余年祖宗物,勿剪勿伐同甘棠。

五十余年吾身物,如妻如友无参商。

甘违禁令逾半载,时时护惜深掩藏。

有时欲作头陀服,有时欲改道士装。

恐人疑我忠一姓,我忠一姓殊骇狂。

微子尚言泣不可,嫌疑瓜李宜深防。

夏王解衣入裸国,泰伯断发居蛮乡。

今朝决计便剪去,地下本不见高皇。

下告宾友上祖祢,余发种种天苍苍。

这一首《剪发诗》的古风,诗家陈散原(三立)批详它道:“此诗喷薄而出,读之令人笑,令人哭也。”大抵一个才人,青年时志高气扬,不可一世,几经挫折,便要发这种冷嘲热骂的文章。那位易实甫先生,始而神童,继而才子,十七岁中毕后,原想连捷上去,像他那样的多才博学,一个翰林总可以稳拿到手吧?谁知“五上春官悉报罢”(他诗中语),你有什么法子好想呢?不得已做官吧,外放捐道员,也得不到好差使,刚得了广西右江道的实缺,不久也就辛亥革命了。把他所有的功名利禄,连根带叶,一齐铲光,这怎不叫他要大发牢骚吗?

这《剪发诗》可说是一顿臭骂,新也骂,旧也骂,上也骂,下也骂,骂满人,也骂汉人。他诗中的两句道:“为东胡奴则不屑,为西胡奴又何忙。”真是骂尽当时的中国人呢。

我与易实甫先生虽仅见过一面,我和他的公子君左,却是熟友,父子都是诗家,真是相得益彰。不过君左的诗,比他父亲的要蕴藉多了,那是处境使然,他不曾经过似他父亲这般流离艰危,只是在风雅中度生活而已。但他的出名,也其奇诡。最初以《闲话扬州》一文,得罪了扬州人,小小地惹了一点文字祸,而成了报纸上的人物。继又以好为对联的人,把“易君左矣”对“林子超然”(林子超是林森的姓名),传诵于词人之口,顾君左的风流倜傥,亦诗如其人也。

记得有一次,还在“解放”之前,君左到台湾,曾有杯酒之欢,在座有张振宇、陈定山等诸位。他在台北还办了一种杂志,唤作《新希望》,是个周刊,再三要我写一些什么。我那时疏懒得很,也实在觉得写不出什么来,只寄了几首小诗去,那真是班门弄斧了。他的《新希望》中,附有一栏,名曰《台湾诗情》,他把我的小诗载入其中。我说:“你们贤乔梓都是诗人,我只是打油而已。”不久,他的《新希望》便失望了,我也离开了台湾了。他的年龄还比我轻得多吧,最近又闻他先我而逝了。

写至此,偶阅金梁的《近世人物志》,始知易顺鼎的父亲为易佩绅,号笏山。在王湘绮的日记中,常述及此君。有一则云:“易笏山每作日记辄记过自责,日日有过日日自责,亦近顽矣。”按从前的老辈,以道学自命,每日有写功过格的,笏山想就是如此的吧?又一则云:“闻笏山辞官,亦近知耻。”又云:“访笏山,门可罗雀,多谈乩仙。笏山好谈禅,禅客厌之。”既而又述及实甫了,云:“易郎实甫来谈,并送行卷,亦有经说,知时尚所趋,转移为最捷也。”又一则云:“与易郎谈华才非成道之器,东坡六十而犹弄聪明,故终无一成。”又云:“至笏山父子处久谈,笏山方颠狂自恣,微箴之无益也。”人称易实甫为神童,湘绮则称之为仙童,其日记中云:“为易仙童评诗稿,颇多箴纠,易或未足语此,正论宜令时贤知之。”又致书易哭庵,劝勿再哭。又云:“仙童已为两督所保,当以才子侍天后矣。得易仙童书,纯乎贾宝玉议论。”以王湘绮的老气横秋,常以幽默作调侃语,亦无足异。然易家父子风范,亦可见了。

叶昌炽的《缘督庐日记钞》亦有记载:“易实甫观察赠所著书,一支好笔,如天马行空,不可羁勒,奇人奇才,吾见亦罕,其学问宗旨,在一灭字,自叙云:一身灭则无一身之苦,一家灭则无一家之苦,世界灭则无世界之苦,刍狗万物,实欲驾释老而上之,可谓好奇矣。”其评论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