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钱,王引才便有恃无恐地接任了。衙门里留守着的职员,正在窘迫中,薪水无着,现已有望了,所谓“有奶便是娘”,这话不差的。王引才没有带家眷来,孤家寡人,一个人便住在衙门里,不耐寂寞,常常溜出来,各处乱跑。在前清时代,一个知县官,在省城里,出衙门时,虽没有放炮吹鼓,可是要蓝呢四人轿,前有红伞,后有跟马,还要喝道呢。到了民国时代,当然没有这势派,但是既然是个官,也须有个尊严,如此溜出溜进,也不像样。我们劝他,还是租两间房子,住在外面。再买一辆私家人力车(苏人呼为包车),雇用一个车夫,用以代步,较为合宜。这可以作县长正常开销的,他也听从了。苏州那种人力车,脚踏下装有一铃,叮当作响,他坐了招摇过市,也显出一些县长威风。
但是苏州的那些老乡绅,还是瞧不起他的,他们有些都是科甲出身,在前清做过大员的,从没有见过这样一位县官。王引才自命为新人物,也不买他们的账,你摆出你的绅士权威,也吓不倒人。其中有一位费仲深(树蔚)在袁世凯时代做过肃政使的(等于前清的都御史),对于王引才嗤之以鼻,说这等人也配来做县官。张云搏(一鹏)是张仲仁的兄弟,性喜诙谐,他说:“王引才这样的痴头痴脑,真是一个痴官。”(按:痴官这个名词,早已有之,如戏剧中戴圆翅纱帽,抹白鼻子,穿短官服一类的是。)苏州人士,口齿轻薄,往往喜欢题人家以绰号,但一提出来,觉得维妙维肖,这个口碑,就传诵人间了。
我在苏州不过勾留了三四天,便即回到上海。在赴苏的火车中,无意地遇到了王引才和子深两人,帮助了他接任吴县县长,也是佛家所称的一个“缘”字。不想于此发生一个惊险的镜头,那是出于意外的。原来国民党北伐成功,迁都南京,尚未建设就绪,孙传芳忽来一次反攻。这个在近代史上必有所纪载,我不多说了。那风声传到了苏州,大家去找县长探听消息,王引才却不见了。衙门里也没有,公馆里也没有,到处去找都没有,当然桃花坞吴家也曾去问过。扰攘了一日夜,总说了一句,吴县县长王引才是失踪了。
这不是小事呀!县官有守土之责,在军事时代,一个县官,若是见敌逃遁,可以明正典刑,就地正法,这不是儿戏的事呢!
吴子深是习惯起身得迟的,明天一清早,搭早车,从苏州到上海来了,赶到我家里来,一进门便说:“不好了!王引才逃走了!”问其所以,我也为之惊惶。现在可怎么办呢?子深道:“他的家里不是住在上海?我们到他家里去找,也许他逃回家里。”但是他的家里住在上海哪里呢?子深不知道,我也不晓得。无怪子深要急得团团转,向苏州绅富借垫得来的二三万块钱款子,都是凭他的面子,由他担保的,现在王引才失踪,向谁去追讨呢?
我说:“你且不要急,我们想办法。”我因想引才一向是在王培孙的学校里教书的,我们可以问问王培孙去,至少也晓得他家里的住址。于是我们便雇了一辆计时汽车,直到南洋中学访问王培孙去。王培孙说:“引才这个人,好好地在我们学堂里教书,忽然热中起来,要去做官。我劝他做官有什么意思,何况在这个乱世时期,但他不肯听劝,他既执持己见,我们也不好拦阻他,妨碍他的前程,现在却闹出乱子来了。”因问他家里的住址,培孙也不大清楚。吴子深愁眉不展,培孙又道:“要说引才就此撒撒烂污,一走了事,那是决不会的。他到底是个诚实的人,我深知道,你们放心好了。”
听了王培孙一番劝慰之词,我们也无可奈何,只得回去。及至到了家里,却说:苏州来了个长途电话,报告王县长已经回来了,而且到过桃花坞吴宅。我们好似胸中一块大石头落下去了。我对子深说可以放心了。你今天不必回苏州,明天我和你一同回去,问问他为什么忽然出走。到了明天,见了引才,我说:“你这个玩笑正开得不小,把人都急死了。”引才道:“不是呀!我听得孙传芳反攻,军事紧急,苏州如何处置,去问问钮惕老他们,你们何必大惊小怪。”我说:“好了!你以后如果再要离境出走,希望秘密通知我们一声,免得我们敲脚炉盖找寻。”(按:苏州旧风俗,凡小儿走失,都敲脚炉盖找寻。)自经此役后,痴官两字的口碑,更传诵于人口。
我且说苏州改省为县,省政府又移居镇江,那时的省主席,是钮惕生,还是陈果夫,我有点模糊了,草创伊始,地方政制,都没有好好地规定。从前一个县官,审官司也是他,捕盗贼也是他,举凡地方上兴革之事,都属于他。现在司法独立,诉讼的事,他可以不管了。
新政制中,警察也不属于县署所管辖,即如苏州,省里也派了一位警察局长来,与县长是平行的。此人姓郑,不大正派,也瞧不起王引才,专与他捣蛋。王以恃有后援,亦不相让。最可笑者,苏州有些青年学生,研究国民党党义的,以为他不识党义,借了一点事,想去诘责他。惹得王引才老气横秋地说:“老弟!你要把孙中山先生的遗教,细心研究。他的《建国真诠》上怎么说,你读过吗?我倒要考考你!”说着,他把这一段书,背诵如流。学生被他吓倒了,原来他是老党员,也许是老同盟。
那么县长现在所干的是什么事呢?最主要的便是田赋钱粮的事。从前每一个县衙门里,总有一位钱谷师爷,以绍兴人为多,专理此业的。以下就是本衙门书吏,都是本县人,他们熟悉其事的。革命以后,钱谷师爷不存在了,可是这种本县人的书吏,不能去掉,于是改称为职员。所以县官可以更易,他们是不能更易的。新县官到任,茫无头绪,他们却是罗罗清楚的。王引才来做县长,主要的也只有这一件事,而且也是很清闲的。这时候,省里忽然又出新花样了,苏州向称为工商发达之区,宜成立为一市,这便是所谓“省辖市”,以吴县县长兼苏州市长。王引才自然十分高兴。这个市俨然民主作风,要推举几位本地方人,作为参议。
王引才便把子深和我,举为参议,我说:“我已不是苏州人,我是上海人了,参议一席,敬谢不敏。”他说:“你当顾恤乡谊,我可时常领教,我与本地人不熟,老朋友!务请帮帮忙。”我想一个市,就要有市政;办市政就要有经费;现在一个大钱也没有,办什么市呢?但他言之再三,和子深商量,子深说:“这个什么参议,纯尽义务,没有薪给的。你老兄住在上海,每月开参议会两次,还要白贴火车费呢。好在你现在闲空没有事,譬如到吴苑吃茶听书,住就住在我家,借此常来玩玩,亦无不可,省得他说我们不肯尽义务。”因此之故,我就每借开会,到苏游玩一次。
开会的时候,一张长桌,县长坐了主席,我们坐在两边还有几位参议,他们的姓名,我完全不记得。起初也讲到苏州应兴应革的事宜,全是空话。后来便谈到从前的故事,近时的新闻,两个小时散会。省里还派一位工程师来,是我一位老友裴萸芳之子,不知在何处工业学校毕业的,好像苏州市有大建筑似的。
有人说:参议会上尽是谈天说地,也不像样,我们既是参议,必有所提议。于是我也有两个小提议:一是城里的街道,必须修理一下;二是许多小河浜,已成沟渠了,臭秽不堪,不如填塞了,可使街道放宽。我想这轻而易举,也不须多少钱,但也没有成事。对于填浜的话,还引出老绅士们什么古迹呀,风水呀,很不赞成的语调,我也不必与他争论了。
我这一节的回忆写得太多了,我要结束一下子。先说那个苏州市,无事可办,成为一个赘疣。苏州这些士绅,起初是视若无睹,后来便啧有烦言,我们也觉得没有意思,索性由地方人民上一个公呈,把苏州市撤消了(这呈子还是我代笔的)。王引才呢?当了两年多吴县县长,也算过了他的官瘾了,渐觉得没有什么趣味,那时省政府又在那里调动,就此下台了。子深替他张罗的款子,到任后几个月早已归清了。虽得了一个痴官的雅号,人家相信他是廉洁的,不是贪官。在苏州买了一些假书画、假古董,欣然归去,这一场戏闭幕了。
写此稿后两三日,我忽又想起王引才一个轶事,不能辜负了他,因此补叙如下:
在旧历的八月十八日,苏州有一处地方,有一个盛会,就是游石湖,看串月,那天是画船笙歌,十分热闹的。这里有一座山,叫做上方山,供奉一个神庙,叫作五通庙,五通是五弟兄,上有一母。一向为苏州男女巫师所崇拜,借此愚弄乡民,清初汤斌抚苏,曾毁其庙而将神像投诸河,为海内人士所称颂,见诸史乘。后来这个五通庙复活了,地方人士也不管,不过八月十八游石湖,还是一个苏州游览名胜的大节目,花船帮的出厂船,就是以六月二十四荷花生日游荷花**开始,到八月十八游石湖,作为结束的。可是近年以来,已渐趋冷落了,却有一班上海白相人来捧场,黄金荣带了他的徒众,什么许愿酬神,消灾纳福,胡闹一天。常有种种迷信怪事,也不必去说它了。
就在这一天,有人招宴王引才,或者是他的上海朋友吧?我不在座,子深恐是在座的,座中有一客,因谈起:“今日是游石湖日子,上方山五通神是个**祠,汤文正如何毁庙投河的故事,可惜以后无人敢做了。”王引才当时也没说什么话,过了三天,他亲率县警,人不知,鬼不觉地到上方山,往毁神像。大家都也没有知道这件事,及至有人见那个女偶像(五通之母)珠冠绣袍,从石湖一直浮**到了横塘,始知其事。吴中士绅,又说他痴。我却为之辩护,掉一句古人成语曰:“臣叔不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