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之游(2 / 2)

这一回,我们这个记者团,除余大雄、张岳军外,无人能说日本话的,真是一个“哑旅行”(日本有一小说名《哑旅行》,说一个日本人到欧洲去旅行,不懂外国语文,闹出种种笑话,我曾译此书在《小说林》出版)。不但此也,到日本来,有许多交际仪式,也都有未谙的,于是先行大家解释叙述一番。尤其在宴会中,西洋人更有许多繁文缛节,吃日本菜还松动的多,我们不要有什么失态,以致遗笑邻邦。幸而那天大阪《朝日新闻》的宴客,还算过得去,但也发生一件不大愉快的事。这天《朝日新闻》的社长(已忘其姓名),年已七十,长髯垂胸,仪表甚好,他是主席,我坐在他的斜对面,而我右首便是代表《新申报》的这位漫画家沈泊尘。酒半,沈忽技痒,取纸伸笔,速写那位社长的容貌。我急拽其袖,令其勿写,彼不听,以为描写很神似,且以示之邻座。社长有所觉,于是邻座的日本记者即以呈社长。社长付之一笑,说:“这是我哥哥像吗?”意谓画得他太老,其实心中很不悦,语毕,即以此像压在碟子下,这使我们很尴尬,又不能向他道歉。余大雄后来怪之,沈还得意,以为画得很像,所以社长不还他也。沈泊尘神经早有问题,不久病卒。

有一天,我在东京一家日本旅馆里(我们所住的旅馆是日本招待所指定的,群聚在一处),因为体有不适,谢绝了他们一次宴会。但是我一个人留在旅馆里,言语不通,很为不便,于是临时向余大雄学了一套,譬如要茶要水,要饭要菜,如何呼唤下女等等。他们去了,我觉得枯寂无聊,便实习大雄所教的日语了。唤下女,他们的习惯是拍手,一拍手,下女闻声即至。如果下女不在近处,则可呼唤。我先拍手,无以应,便呼“乃生”(按,此是译音,若译意,则曰“姐样”,日本人这个“样”字,乃尊敬的称呼,男女兼用之),果然下女姗姗其来了。

这些大旅馆的下女,都选取年轻而貌美的,也大都是高小女学毕业的。我想我虽然学得几句日语,怕发音不正确,格格不吐,不如和她笔谈为妙。那个下女颇甜净,善笑。我先问她叫什么名字,她说:“芳子”。这两个汉字,就写得很工整,于是便一路笔谈下去:什么地方人?几岁了?读过几年书?好似查她的履历一般。她也问我:姓什么?中国什么地方人?从前到过日本吗?又问:有没有太太?则掩口吃吃而笑,似以为这是对旅客不应当问的。我们只管笔谈,却忘了唤她进来是什么事了。她也不问是有什么使唤,我猛想起,便也觉得不好意思,便即说要一壶茶,她便即出去匆匆地泡了一壶茶来。

我那时确是腹中有些饿了,但是不知道可以吃些什么东西,日本有许多怪食物,而这些怪食物,又有许多怪名词,常使人莫名其妙。我们在上海时,常和几位在日留学回国的朋友,到虹口去吃司盖阿盖(牛肉烧),也由下女坐在榻榻米上,为之料理,但这可不适宜,也嫌麻烦。忽然想起在中国最流行而普通的一种食物蛋炒饭。因用笔写出给芳子看道:“是用鸡卵与米饭同煮的。”芳子摇首,笑了一笑,既而又写出了“亲子丼”三字,意思是说与我所要的蛋炒饭相类。但这个丼字,引起我的好奇心,为什么在井字当中加一点呢?我问芳子,是否井字?她说:“不是,读音则如冻。”原来亲子丼者,乃是用鸡与鸡蛋,加以粉类同煮。“亲”者,指鸡而言;“子”者,即是鸡蛋;“丼”字,乃日本容器。但中国字书无此字,意者日本别有一仓颉吧。

在我没有到日本以前,早听说日本是男女同浴,初不避忌的。又说是我乡江建霞太史(标)年少美风仪,在日本洗浴时,日本女郎围观而笑,使他不好意思起来,因此有《东邻巧笑图》之作。其实也过甚其词,开他的玩笑而已,我到了日本,没有看见到什么男女同浴。据他们说:“那是在浴池中,但男女也是分开的,在泳池中间隔以一栏,那是可望而不可即的。”不过我在这日本式的旅馆中,他们自有浴室的。那一天,我到浴室中去就浴,推门进去,先有一个四十岁的中年妇女在内,我即忙退出,她即向我笑颜迎入,原来这是旅馆中的佣妇,他们呼之“阿妈生”的,她只是在清理浴室而已。她做手势,似乎可以帮助我洗浴似的,我急谢辞之。

日本那时的浴室,即使在他们号称为大旅馆者,也是简陋得很的。里面是一个大浴桶,贮满了水,足有半身高,底下烧火。就浴的人,另以木桶取水,向全身浇之;或擦以肥皂,用毛巾拭之;所谓淋浴,也没有莲蓬头。但上海那时的各大新式旅馆,却早已有西式瓷浴缸,冷热自来水龙头了。可是日本人勤于浴,到处有公共洗澡的地方,每日必去,无间寒暑,他们是讲实用,不事奢华的,而且对于那个传统性很为坚固,叫他到这些新式浴室里去,反而觉得周身不自在咧。

我那时也坐过日本的火车,那也远不及中国的火车,但他们那时是自己办的铁路呀,不是像中国那时的借助于外力。他们的卧室车,没有专房,只是一个统间,上下两层,仅仅障以一幕,因此常常有误揭别人之幕而以为自己的卧榻的。倘在中国,脾气暴燥的人,便要怒吼争吵,日本人即使误揭妇女卧榻之幕,也不甚以为忤,只是鞠躬谢罪而已。

那时日本火车上,也没有餐车,但一路的车站上,都有出售“辨当”的。(按:“辨当”两字,中国人有译之为“便当”者。)“辨当”是何物呢?用木片制成的一长方匣子,中贮以白米饭(冷的,日本人吃惯冷饭,惟米粒较中国者佳),其中或有半个鸡蛋、两片鱼、一块酱萝卜(日本呼萝卜为“大根”,他们的酱萝卜极佳),附有筷子(竹制相连的,食时始分开)、牙签之类,其价是日圆两角(那时日圆与中国银圆相差无多)。吃完以后,这辨当匣子和筷子等一古脑儿向车窗外一丢就完事了。

茶也是由车站上供应的,一把青花粗瓷茶壶,普通的茶叶,那是热的,其价不过数分而已,喝完了撂在火车里,到下几个火车站,自有人来收取空茶壶去。那是当时的情形,到现在当然不同了。

在日本最使人不惯的,便是那脱鞋子的风俗。虽然这还是他们从中国古代学去的,但是我们中国早已改变了,而他们还是固守旧习,不能改变。这也是所谓“万世一系”吗?无论公共场所,无论私人家庭,入门便要脱鞋子。在日本大家都穿木屐的时候,较为便利,现在已普通都穿了皮鞋了,皮鞋上还有带子,解带去履,就要破费不少工夫,何必一定要如此呢?还有,在未去日本之前,我就说笑话:“诸位先生有习惯穿破袜子的吗?假使有那些空前绝后的袜子露出来,是不雅观的。”因为我在上海虹口到日本料理店吃司盖阿盖时,有位王老五,正是袜破无人补,急来抱佛脚,只得临时就近购了一双新袜子穿上,才得傲然进门。

那时日本的各大都市,像西洋式那些大百货公司,也早已有了。他们不称为百货公司,而称之曰“吴服店”,吴服店中百货杂陈,舶来品应有尽有,本国的新出品,也广为罗列。不似中国上海南京路有些百货公司,是外国人来倾销外国货的,似乎中国货都不值得一顾的了。这些吴服店,每天就有数千人进出,也要叫每人脱了鞋子方能进门,那门前鞋子堆积如山了。而且那些吴服店的地板,光漆如镜,走廊又有地毯,不耐你泥鞋的践踏。于是他们想出法子来了,制成了无数的白布软底套鞋,用下女们守在门口(这个地方,日本人称之为“玄关”),每一客走进吴服店,必套上这白布套鞋,购买东西,或进来巡游的人,从后门出来,也有人守在那里,脱去你的套鞋,这样就方便得多了。

总之,我觉得日本在明治维新以后,百废俱举,勇于进取。有人谈起:他们那时到欧美考察的人,最注重于理化机械之学,而中国人到欧美去的,大都研究文学、哲理,以及音乐、美术;他们没有中国人的聪明,而有他们的勤恳。中国人自诩为“形而上者”之学,以为高明,其如不切当代的时势,所以当时日本就比中国早熟了。

我们这一次也经过日本的名胜古迹地方不少,但我至今都已忘怀,事隔数十年,在日本也有沧桑之感。只记得在西京的游览金阁寺,在岚山的看红叶,有口占句云:“金阁寺前夕照斜,岚山红叶艳于花。……”下句已不复记得,什么风景,亦只是过眼一瞥而已。

我们这个记者团,在将欲回国的时候,各人有两日的自由行动。在这两日自由行动里,我做了一次荒唐的事,和余大雄两人作了一次狭斜游,这是应当忏悔的。谁说艺妓不肯以色身娱人者,我不是想吃冷猪肉,本可不删风怀,然亦不过浪费纤佻的楮墨,暂且搁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