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倚虹怎样认识的呢?说来也甚微妙。当我在编辑《妇女时报》的时候,有一位杨女士常来投稿,都属于诗词之类,什么绾春词、饯秋词,我知道这都是她的床头捉刀人所作,一看笔迹便知道,无庸推敲其意义了。那时《妇女时报》上妇女著作,非出于闺阁之手甚多,一律为之登载,不然,这个《妇女时报》要曳白了。
不久,倚虹到报馆里来见访了,我们谈得甚好,颇有相见恨晚之雅。又因为谈到他随我师陈少甫先生到新加坡当领事,他充随员的事,更觉有些融洽。他那时正从中国公学法政班毕业出来,和我住得很近(我那时已住在爱而近路了),时相过从。这时《时报》正要添人,我就介绍于楚青,楚青也就答应了。倚虹进馆后,就由他编外埠新闻,后来我们商量组织《小时报》,由他主任,而我也便帮助了他。
当倚虹未来时,我在报馆里,每晚八九点钟至十二点钟这一段时间,最为无聊。因为所有新闻稿以及论文等都已发齐了,专电却还没有来。从前息楼那班朋友,时常来此聚首,有时出去吃个小馆子,有时在息楼里打起小麻雀。现在好似人去楼空,我一人觉得很是孤寂,除非是出去访问友朋,否则是对着电灯枯坐而已。自倚虹来后,两人便不觉得寂寞,讲故事,说笑话,那时他家眷不在上海,他们那个大家庭,却在杭州,因此他常常和我同去吃夜饭,也每至深夜,然后回去。
望平街那一带,周围都是饮食店。京馆有悦宾楼,我们吃得最多,因为他可以打一口京片子,伙计们似乎更客气,唤他毕大爷。我们常吃的什么糟溜鱼片、清炒虾仁等等,大概是两菜一汤,不喝酒,价不过两元而已。番菜馆那边更多了,有一家春、岭南春等等,这时上海的番菜,每客一元,有四五道菜,牛扒、烧鸡、火腿蛋,应有尽有,有一道菜,名曰红酒青果煨水鸭,我们常吃,说是大有诗意。上海的番菜馆有两派,一派是广东派,一派是宁波派,我们所吃的都是广东派,所以猪脚必称“猪手”,牛舌必名“牛脷”,我们讨论过,这脷字不见经传也。广东菜则杏花楼近在咫尺,但我们不去请教它,专趋广东小馆子,什么洋葱炒牛肉、虾仁炒蛋、腊肠蒸一蒸,开价也还不到两元,真是便宜。
我们有时也到饭店弄堂(这弄堂一带尽是饭店,因此得名),那吃客太挤了,常没有空位子,它的菜名都只有两个字,什么汤卷、秃肺(都是鱼杂)、圈子(猪肠)、白切(猪肉)、煎糟(鱼类)等等,那都是本地菜,外埠人来此,真莫名其妙。
最可笑的,有一次,我们谈到福州路一带的番菜馆,不是广东式的,便是宁波式的。但他们的招牌上,都是写着“英法大菜”。真正外国大菜,究竟好到怎么样,我们要去尝试一回。我说:“外国人吃饭,有许多臭规矩,不像中国人的随便。”倚虹说:“不去管他,闹笑话就闹笑话。”于是我们闯进去了,在近黄浦滩一家西餐馆,是有一个外国名字的,不记得了。这个大菜馆,十块钱一客,在当时上海要算最贵的了。中国人请外国人吃饭,有时也便在此,西崽都是中国人,至于餐味,我们莫名甚妙。有一碟是两小块红烧肉,配以两个很小巧的马铃薯,这在我们家庭中,不值五分钱耳。
又有一次,四马路胡家宅方面,开了一家日本西菜馆,每客大菜只需要五角钱,什么咖啡、水果,应有尽有,我们也要去试试。的确是日本人开的,是大概夫妇两人吧。男的还穿了西装,女的却是和服。房子是借着人家楼下一间,这个大菜,实在难于下咽。咖啡、水果,的确应有尽有,咖啡在一个大壶中,倒一杯就是;水果有几粒樱桃,一只香蕉。毕倚虹大发诗兴道:“烂了香蕉,黄了樱桃。”(乃仿前词人“绿了芭蕉,红了樱桃”句也。)
关于毕倚虹的事,我将随时想到、写到,我再谈谈戈公振。公振是夏蔚如先生(名仁虎,别号枝巢)介绍给狄楚青的。初来《时报》时,是个校对,后来便升为编辑本埠新闻。公振处事也颇为勤敏,但人缘极不好。本来我们校对有三人,不须添人,重以夏蔚老的面情,加添了一人。其时我有位亲戚王君,也在校对部,他告诉我:“戈公振到了校对部,神气活现,好像他是个主任,指挥同事,像煞有介事,大家都不服他。”我说:“少年气盛,也没有做过报馆的事,将来自会改变气质的。”可是他后来不但对于校对方面,对于报馆营业方面,也去侦察他们,掇拾细故,便去告诉楚青。
从来做老板的人,都喜欢听听伙计们的闲言闲语,以显示他的察察为明。好比一个国家的元首,不论皇帝也罢,总统也罢,总喜欢听听左右的论调。楚青是老板阶级的人,有时对于公振的话,也颇听得进,有些也是事实。于是营业部中人便恨极了,题他一个绰号叫作“小耳朵”,这是上海俗语,说他就是老板一个耳报神。楚青呢?对于公振说他很细心,很勤恳,表示颇赏识他。
那时本埠新闻正空了个缺,公振好似清代的即用知县,遇缺即补了。调他编本埠新闻,的确是很细心,很勤恳,每天写一则关于本埠新闻的时评(这个“时评”两字,景韩所题,说是有双关之意,一是时事评论,一是《时报》评论),也还不差。不过他究竟不是久居上海的人,有些地方,未免隔膜一些。只是他下笔甚迟,雷继兴那个时候,不到半小时就完事了,他却四五点钟来,要到深夜才回去,要摸索这许多时候呢。
当时他有一位未婚夫人,不知是不是他的同乡(他是江苏东台人),好像是姓翟,常常到报馆里来的。那时上海的那些报馆,不仅没有女记者,女人也从没到报馆里来的。但时报馆初无禁忌,我与倚虹,也都有女友来访过。公振这位翟小姐,后来每夜必来。我到了每夜九十点钟,无事可为,往往出去游玩,到十二点钟,回来发专电,看大样,而这位翟小姐,却常见她坐在案头,陪伴公振,毕倚虹说她:真是要枕“戈”待旦了。
又过了两年多吧,那时他已离开了《时报》,推荐了一位同乡夏奇峰到《时报》来代他的职了。据夏奇峰告诉我:那位翟小姐,已与公振解约了(没有结婚,故不能称为离婚)。我当时还不相信,以为他们两相爱好,何遽判袂。夏奇峰说:“在公振还恋恋不舍,翟小姐却毅然决然,他们在律师事务所签好字出来,翟小姐向公振说了一声‘再会’,便似惊鸿一瞥地高飞远去了。”我那时正在某杂志写短篇小说,苦无题材,便影射此事,写了一个短篇,题目即为《再会》。公振见之,当不愉快,我亦自悔孟浪也。
公振后遂出国,曾在国联任事,回国以后,《时报》已易主,其时我亦不在上海,故未与谋面。他的志愿,颇思进入申报馆,尔时申报馆正人材济济也。但史量才对之淡然,又有人谓其器小不大方,那正是公振的人缘不佳。不得已请其编《图画周刊》,因他在欧洲时,常以外国报上的图画,剪寄《申报》也。但这个职位,不是他的志愿,郁郁寡欢,遂以病卒(据说是盲肠炎和腹膜炎),始终未获一爱人,友朋为理其丧,葬于静安寺路一公墓。最惨的日寇侵华,到了上海,静安寺路公墓被掘,有数尸暴露于外,有人往视之,其一却是公振。乃重为掩埋,我不知造物主把他的运命如何安排,正是鲁迅诗所谓“运交华盖欲何求”了。幸而他有一部《中国报学史》传世,聊足有慰于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