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无论长篇短篇的小说里,都有插画,为的是图文并重,所以称之为《小说画报》。但是绝不用照相铜版图画,而是仿从前的《点石斋画报》那种型式,画要工细,不要那种漫画、速写,或是半中半西式的,当时给《小说画报》绘图的,我记得有钱病鹤、丁慕琴(悚)、孙雪泥几位老朋友。
这在起初时,不过是一时理想,偶与沈子方谈起,他竟大为赞成,却以为这是一个新鲜玩意儿。和这些商家合作,他们往往有一种“说着风,就扯篷”的脾气,并且督促我即日筹备,邀约写小说的朋友,好在我的班底是现成的。至于印刷发行上的事,由他负责,照印书的成本算,反较铅印为廉。但是我却觉得这种刊物,不免有些标新立异,是个反时代性质。因与他约定了,不论销数如何,必须办完一年。因那时上海办杂志,真是风起云涌,但亦很多短命的,才露头角,便即夭逝,他也立即答应。
《小说画报》是月刊,于是我便约齐了许多朋友,有的写短篇,有的写长篇,有的短、长篇都写,为的是都要创作,大家便提起精神来。记得毕倚虹写了一个长篇,题目叫作《十年回首》,署名是“春明逐客”,是记述他十年前在北京当京官的故事儿。因为他家是簪缨世族,他十六岁就到部里当差去做官的。他写的为了身体矮小,特定制了一双厚底靴子,在家里演习;“引见”时的排班背履历;到部谒见堂官等等,都是未经人道过。那时北京的相公堂子,还未消灭,他也跟着人逛胡同。可惜这书未写下去,那要比李伯元所写的《官场现形记》高明得多咧。因为李所写的,只不过是道听途说,而他却是身历其境呀。
周瘦鹃也写了一个短篇,名曰《芙蓉帐里》,是叙述他新婚之夜的事(按:瘦鹃其时新结婚,是我做了他们的证婚人)。他的夫人名凤君,这篇小说写得很细腻,那也已经不似我们那时的旧式婚姻了,他的文词中有“凤君啊”“凤君啊”的几句,同人每以此为取笑之资(现在写此稿时,这一位贤淑夫人已逝世,瘦鹃已续娶了)。其他如叶楚伧、姚鹓雏、陈蝶仙诸君,每期都有稿子。还有一位新作家是刘半侬(后改名刘半农),我也忘记是谁介绍来,他写了一个长篇,开头还好,后来不知写到哪里去。向来杂志上的稿费,都是分期付的,而且要出版以后付的。有一天,他跑到我家里来,他说:“这长篇完全写成了,你付给我稿费吧。”我问何以如此急急?他说有一机会,要到北京去,以此稿费作旅费,请帮帮忙。但是我向沈子方说,他不肯付,他说:“不能破例。”而刘半侬又迫得我甚急,大概为数有六七十元,不得已我只得挖腰包垫付了。以后刘半侬从未见过面,亦未通过信,而他的到法国、考博士,荣任北大教授,也可算得一帆风顺了。
《小说画报》初出版时,却也风行一时,照例印三千册,可以销完。但石印书不能打纸版,也不复再版,可是后来的销数渐渐退缩了。我就觉悟到这种刊物,到底是有点反时代性,不能再用古旧的型式,以示立异。那时的读者,只求外观,不顾内容,最初以好奇的心理,购几册来看看,以后又顾而之他了。不过无论如何,也得履行前约,出完了一年十二册,以了此局。
不久,文明书局便正式归并于中华书局,沈子方就跳了出来,组织了他的“世界书局”。他们绍兴人对于书业有根底,向来对于旧书业有办法,现在对于新书业,一样有办法。同时另一个绍兴帮也开一家书局,这就叫作“大东书局”。
如果那时候以商务印书馆与中华书局为上海第一号书业的,那么,世界书局与大东书局便是上海第二号书业了。那个时候,在福州路(俗呼四马路),从山东路(即望平街)起至河南路(即棋盘街)止,完全是报馆与书店,所有“商务”“中华”“世界”“大东”都在其内,所以人称此一带为“文化大街”。
沈子方开办了世界书局以后,一切要另起炉灶,自不必说,而那时这个后起之秀的大东书局也崛然而起。有一位沈骏声君,是沈子方的侄儿,英俊有为,他是大东书局一个干部,专与上海的作家接洽,我又为他们编了一个周刊,名曰《星期》,是小型的。虽然是小型的,却也长篇、短篇、笔记、杂俎、小品文,色色俱备,可以说得“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这个时候,在写作上帮我忙的,以毕倚虹为独多。这时他已不在上海时报馆了,为了他父亲故世,亏空了公款,他以承继人的资格,关在杭州县衙门里吃官司。虽然吃官司,却住在县衙门的花厅里,清闲得很,就是不能出门一步。于是一篇一篇的短篇,写了寄给我。此外便是徐卓呆,专写讽刺滑稽小说。姚苏凤不写小说,好写小品文。范烟桥的写作,趣味盎然。此外如叶小凤、姚鹓雏、陈蝶仙君,各有所事,不再写稿了。
但有一个人,我必须在此提及,便是这位笔名平江不肖生先生了。向君留学日本,写了一部小说,名曰《留东外史》,回国售稿,却没有人要。后某君以极廉价购了,出版后,销数大佳,于是海上同人,知有平江不肖生其人(关于《留东外史》及向恺然其人其事,将另述)。但《留东外史》虽畅销,而向恺然其人则踪迹杳然,有人说已回湖南去了,有人说又到日本去了,莫衷一是。
有一天,我遇到张冥飞君,谈及此事。冥飞笑道:“你们不知,我却知道向恺然仍在上海,但此君意气消沉,不愿多见客呢。”我急问其住址,我说:“我以诚意访他,或可一见。”冥飞以向的住址告我,乃在新闸路一条极湫隘的弄堂里,名曰斯文里。冥飞且告我:“你要访他,须在下午三点钟以后,倘然在夜里去更好。”我说:“我知道!向大人乃瘾君子也。”冥飞鼓掌道:“对啊!对啊!”因为张冥飞亦是湖南人,故我知所言甚确。
到了明天下午四点钟,我便去访问他了。他住在一家人家的楼上,一踏进去,我便记得从前人家一副集句的对联,便是“垂帘不卷留香久,短笛无腔信口吹”。有一位少妇,不知是不是他的太太,总之是他的爱人。此外房间里还有一只小狗,一头猴子。他是刚起身,必须过了瘾方有精神,我就不客气就在他烟榻上相对而卧了。那天就谈得很好,我要他在《星期》上写文字,他就答应写了一个《留东外史补》,还有一种《猎人偶记》。这个《猎人偶记》很特别,因为他居住湘西,深山多虎,常与猎者相接近,这不是洋场才子的小说家所能道其万一的。
后来为世界书局的老板沈子方所知道了,他问我道:“你从何处掘出了这个宝藏者。”于是他极力去挖取向恺然给世界书局写小说,稿资特别丰厚。但是他不要像《留东外史》那种材料,而要他写剑仙侠士之类的一流传奇小说。这不能不说是一种生意眼,那个时候,上海的所谓言情小说、恋爱小说,人家已经看得腻了,势必要换换口味,好比江南菜太甜,换换湖南的辣味也佳。以向君的多才多艺,于是《江湖奇侠传》一集、二集……层出不穷,开上海武侠小说的先河。后来沈子方索性把这位平江不肖生包下来了。所谓“包下来”者,就是只许给世界书局写,而不许给别家书局写,就像上海戏馆老板,到北京去包了名伶来唱戏是一个典型。
这个《星期》周刊,也只办满了一年,整整五十二册,其中有四个特刊,什么婚姻号、婢妾号等。我觉得办周刊很为吃力,每七日一期,是追紧在后面的,要休息几天也不能,又没有一个助手,我对此实在有点倦意。
我便与经理这一部分事的沈骏声相商,我说:“倘继续办下去,请另换一人编辑,写稿我仍担任。”
可是续编也找不到人,其时瘦鹃也正在大东书局筹备一种小说杂志,取名《半月》,那就正好,于是《星期》便即停刊,《半月》是半月刊,比《星期》从容得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