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惜时看了那相片,忽然大叫一声之时,大家都惊讶起来。卓新民首先挤上前,抢了相片到手上一看,原来那个女子,却是米锦华。这个女子,正是黄惜时魂梦颠倒,尊为无上高贵的同学。不料她也列入交际之花的一类,有相片可赏,让人去按图索骥,眼看惜时的脸色,红一阵,白一阵,不知道他心中有何感想?这个时候,若将话说破,不但他益发难堪,而且这里还有几个卖书的商人,消息外露,大家面子上都不好看,只有忍住了为是。因此只当不明是什么缘故,笑道:“这也不见得怎样地美丽,用得着如此大惊小怪吗?”
说着,便将相片交还了惜时。惜时以为他们也是认不出来,含糊将相片放下,掏出钱来付了书钱。心里这就大大地懊悔,原来米锦华,也不过是如此一个人物,以前何必费许多金钱心力,去买她的欢心,照着卖书人的话,依路进行,省事多了,而且证明她是个用身体换金钱的人,以后就用不着低声下气,那样去恭维她了。
他心中如此想,无精打采地走出了货栈。邱卓二人,也很知道他有了新感触,在他不高兴的时候,再想他花什么钱,当然是更不高兴了。因此二人紧随在身后,一句什么话也不说,走了几步,惜时忽然一顿脚道:“唉!我也看破了,我们再到市场里去溜达溜达,花几个钱去找点乐子吧!天下哪有不用金钱得来的快乐?”
邱九思笑道:“你也想明白了,天下事哪里预料得许多,总也只好过一天算一天,我们在外头玩,就是这个意思。你想,我们若不趁这个青春年少的时候,找一点娱乐,有一天年岁大了,就是花了钱,精神上也来不及,那就没有多大意思了。”
三人说着话,已经一路走进了市场。卓新民道:“老黄不是要来找乐子吗?我来提议,先吃馆子,然后我们一路去听戏,听过了戏,随便哪个小馆子里凑合一下子,就往胡同里一溜,我准保今日一天一宿,准够乐的了。”
邱九思笑道:“你安排是安排得好,可是经济问题,怎么办呢。”
卓新民道:“你别用这话来挤,我们都是老朋友,谁又不知道谁的事,我们三个人,今天就只有老黄身上带钱,今天对不住,暂时请他做一做东,过两天,我们有了钱,自然要以礼相还。而且要这样办,才能够玩得长久。今天,我有钱,什么都让我做东,等我的钱用得可以了,你的款子,也就到了。然后接着由你做东,一个完了一个来,永久都有钱,便永久都有得乐,这比那一拥而上,大家拼着花的,就好得多。我这句话,你是相信不相信?密斯脱黄!”
说到这里,他改口不叫老黄了,而且是满面的笑容,向着黄惜时,表示出心中又愉快,又现出钦佩的样子来。
然而惜时本人,仿佛是带了有色眼镜来看人,总觉他的一言一笑,不十分自然,不过自己正有许多事要借重他们,纵然明知道他们是假意献着殷勤,自己反正是看破了世情,找乐子来了,带他们两个人在一处玩玩,便有个伴侣,不然一个人吃喝带逛,也就太没有意思了,因之笑着点头道:“没关系!这样小东,就是归我一人做了。也不算什么,还要回个什么礼?既是说吃了饭要听戏,我们马上就去找家小馆子赶紧吃,别再耽误了。”
卓新民听说,立刻起劲,赶快走上前一步,在前引路,到了饭馆子里,代看好了房间。伙计送上茶来,他刷了一刷杯子,倒上一遍茶,便要了笔墨纸条,来开菜单子。笑着向惜时道:“我们又不是外人,不必客气,只要两个吃饭的菜,和一个清淡些的汤就是了。只要肚子不受委屈,也不必白糟蹋钱,你看我这个主张怎么样?”
惜时笑道:“好的!可是也别替我太省了,显着我做主人的人,未免太刻薄。”
卓新民手里提着笔,仰着下巴,笑眯眯地望了他道:“那么,来个烧鱼头尾,你看如何?”
惜时点了点头。卓新民道:“再要一个粉蒸肉吧!”
惜时笑道:“你们很喜欢吃粉蒸肉哩!”
他说这话,原是指着他们上次在公寓里用面盆做粉蒸肉的一件事。邱九思听到,以为惜,时是不爱吃粉蒸肉的,便道:“不要这个罢!吃鱼吃肉,也嫌太像乡下人了。”
卓新民道:“我的意思,以为粉蒸肉的价目,比较要公道一点,若是不用这个,我也赞成清淡一点的……”
说着用笔杆头儿,在鬓发上擦了一阵,笑道:“金钩烧白菜罢!”
惜时很知道他们爱吃油腻,若请他们吃烧白菜,他们口里不说,心里总是不痛快的,反正是花钱,又何必省下一二毛钱,让他们心里拴个疙瘩。因笑道:“说起省俭起来,二位又未免替我太省了,我看还是来个红烧肘子吧!”
卓新民放下笔,站起来一拍桌子道:“那太好了!”
邱九思觉得他表示馋劲有点露骨,不免瞪了他一眼。卓新民一分钟的兴奋时间过去了,也觉自己有些得意忘形。既是邱九思在瞪了眼睛,想必黄惜时也是听不入耳的,便笑向他道:“我和你开玩笑的,不知道你能不能吃油腻东西?”
惜时点头道:“我很爱吃油腻的,若是有一个星期不吃大荤,我就要急了。”
卓新民道:“对了!像我这样瘦瘦的人,就为着是身体上缺乏脂肪,多吃一点肉,就可以补上脂肪了。好吧!就依着你的话,要一个红烧肘子。”
他说着话,口角上一道长涎,牵了一根三尺长的水线,由口角上向下一落,衣袋里并不曾带着手绢的,连忙就用袖子在嘴唇上一拖,把口涎止住了。
邱九思斜了他一眼道:“再添一菜一汤,也就得了。应该要什么,你思量着马上就得,也不必再费时间来讨论了。”
卓新民闹了一回不好意思,不敢再闹第二回不好意思,低头把菜单子写了,亲手交给了伙计,叫他快点做来,一面又回头来向惜时笑道:“我们要吃了饭再去听戏,时候就耽误得多了,哪里还有好位子坐到,不如让我先去买票。”
惜时道:“好极了!那可劳驾了。”
卓新民将帽子拿在手上,做个要去的样子,又向他道:“我可要走了。”
惜时笑道:“你只管走罢!我们会等着你来再吃的。”
卓新民笑道:“不是那个问题。”
邱九思笑道:“黄先生。你不知道他是个穷光蛋,请不起听戏吗?”
惜时这才想了起来,还不曾给予人家戏票钱,便笑着站起来道:“对不住!我这人做事向来是这样子大意的。”
说着,在身上掏出了一张五元钱钞票,就交给了他。他情不自禁地,在接钱之后,倒向黄惜时作了三个揖,然后匆匆而去。
惜时究不知此揖为何而来?不过这样一来。他觉得这班朋友别看他胡闹,也是很容易攀起交情来的,疑心他们是坏蛋一节,当然是自己错误了。这个卓新民做事真也痛快,不多大一会儿工夫,就买了三张戏票进来,一拱手道:“幸不辱命!找着一个熟看座儿的,花了一点运动费,居然在第四排上,得着三个座位。”
惜时一伸手,将戏票接了过去,一看上面盖有橡皮戳子,乃是捌毛一位,三八两块四,难道还多两块六毛钱,都做了运动费不成?既当了邱九思的面,也不便问得,一看卓新民时,他却代拿起酒壶来,替全席斟了一遍酒,更把这事牵扯过去了。
三人吃完了饭,便去听戏,听过戏之后,自然是黑夜了。邱卓二人,更不客气,在前面引路,就进了一家馆子,再吃过晚饭。又同到胡同里去打茶围,一直闹到一点多钟方才回家。
惜时到了家里,将皮夹子里的存钞,点点了一番,这一日之间,竟用去了二十多元,心里猛然一想,就是这样子的花法,也不会少于陪着米锦华时候所花的了。那个卓新民处处表示着诚实不客气,可是钱经了他的手,就不会退回一个来,而且这一天一晚的花销,三个人在一处,他们连车钱都不曾掏出一文来。换句话说,现在简直是一个人要花三个人娱乐的钱,自己现在是断了经济来源的人,这样的花法,如何担当得起呢?干脆还是不玩吧!自己要狂玩一顿,来出这口气,其实不是出气,乃是用洋钱来砸人罢了。先是站着的,然后缓缓地坐下来,只管向着电灯出神。手按着桌子,只管摸索着。这一摸索之下,手上掏着了一张学校日刊,无意之间,拿起日刊看了一看,首先看到学校里的布告栏,上面宣布着年考日期,音乐系是自下礼拜一日起,哎哟!这可糟了,糊里糊涂地就混到了年假时候,自己不但是功课一点不曾预备,而且缺课也太多,算起学分来,无论如何,是不及格,不及格就不及格吧!自己也不能靠学分吃饭,可是万一留了级,说起来,面子上很不好看。无论如何,自己总要弄个六十分,把这个学期的账,交代过去。纵然不能再和家里要钱,提了起来,这个学期的书,总算念了。说起来真也惭愧!进了一个学期的音乐系,连五线谱都不大认识,叫我去考什么?除非是音乐概论,中国音乐史略,西洋音乐史,这种书面上可以看出来的功课,自己下死劲儿看一个烂熟,或者还可对付一二场。琵琶是弹不来的,好在自己向来会吹两声笛子,到了考乐器的时候,就多啦梅华地搪塞一阵,总也可以交代过去。哎!说到书面,可也是着慌,书上真说过一些什么?脑筋里一点影子也没有,自己真要用功起来,又是从何处下手呢?如此想着,便在书架上把一大沓讲义拿了下来,放在桌上,自己缓缓地来清理。不清理却也没什么痛痒关系,一清理起来,才发现三张一沓,五张一沓音乐史里有艺术论,戏剧论里头,又有崑曲研究,零乱极了。好容易一样一样地清理出来,不是欠了一章的,便是残了几页的,这里七八份讲义竟没有一份是完全的。若是要用功起来,第一先要去补讲义,本来打算将讲义清理出来之后,在今天晚上开始就先看几页书,现在把讲义清理出来,都是残缺不全的,这是怎样的看法呢?对了一大沓讲义不免发呆一阵。
就在这发呆的时候,只听到楼下的钟声,当当敲了三下,啊哟!自己是一点钟才回来的,只管乱忙,把时间全忘记了。今天晚上,万来不及,只有上床先安歇一下。到了明日,一早起来,先去补上讲义,然后回家来再埋头读书。自己下个决心,从明日起,把一切玩耍的事,完全抛开,好在箱子里,还有些款子,目前不必愁到金钱问题,等过了年考,再做道理。他如此想着,先忙着脱了衣服,就上床睡觉。心里想着:由四点至明日八点半,还可以睡四个半钟头的觉,睡足了,跳了起来,就去补讲义,决不踌躇的了,赶快睡罢!
他一人睡在被里,枕着那鸭绒软枕,仿佛之间,却有一种脂粉香气,不断地袭人鼻端,这是哪里来的?这股香气,却是想不起,昂起头四处看看,也并没有什么形迹。心想:这可怪了!空房无人,哪有女人的气味呀!哦!是了,这是米锦华从前在这里睡的时候,脸上的粉,头上的油,摩擦到枕头上,枕头上有了香气了。这一件事,除了平添胸中一场懊恼而外,还引出了一件大疑案,这有什么可回忆的哩!然而她身体上那种健康美,在被里拥挤得暖和了,令人说不出有一种什么快感。啊呀!不要想了,明天不是要早起吗?如此一想,恨不得一刻儿睡着。然而在这时,越想睡,越是胡思乱想,打了几个翻身,也不知怎么办?有了,用数着数目催眠的法子来试验一下看。于是一二三四的向下数,不料由一数到三千六百,依然精神抖擞,一点也睡不着。气不过,不数了,一个弯身,向里弯了腰缩到被里去。然而只在这一弯腰之间,人倒是睡着了。
一觉醒来先睁眼向窗子外看去,却见对面照墙上通通红的太阳已经高照了,记得每日太阳射至墙上时,总在十点钟以后,难道今天有十点多钟了,伸手到枕头低下一摸,掏出手表来一看,可不就是十点半钟了。咳!这没有法子,只好把预定的程序改了,改为上午去补领讲义,下午再开始看书。如此想着,掀了被爬起床来,一面披衣服,一面就开门叫那老听差打洗脸水,衣服穿好了,被也不叠,将昨晚清理着的讲义从头至尾各看了一遍。回头一看洗脸架上,早放了一盆水在那里了。自己洗着脸,心里默念着音乐史,口里也念念有词,上古时代的音乐,中古时代的音乐。
老听差送了一壶茶进来,见他嘴里在念着,右手掌托了手巾,左手掌拿着一块香胰子,只管向上面摩擦,也不望着别处,也不洗脸,便问道:“黄先生!早上你不要什么吃的吗?”
惜时道:“中国音乐史!美术概论!”
老听差这倒愣住了,哪有这样一种东西可吃。惜时回转头来,见他站在一边,问道:“你发什么呆?”
老听差道:“我没有什么事发呆,我来问问黄先生,可要吃什么点心呢?”
惜时道:“你不问,我怎么知道,你就是站到今天晚上,你不说出来,我心里也不明白呀!”
老听差听说,心想:“这倒算是我的不是,可也奇了?”
惜时道:“我不吃什么,我要预备功课了。今天上午,你可以和我到小饭馆子里,叫一个木樨肉,一个酸辣汤,一大碗饭。晚上呢,就是一个炒牛肉丝,一个白菜汤,一大碗饭,一张家常饼,我全告诉你了,省得回头问我,又耽误时间,回头我在楼上看书,你不必惊动我,去罢!没有什么事了。”
说着将手一挥,老听差走后,惜时倒了一杯茶喝着,打算喝完便走,不料这是新泡的茶,热得非凡,不是一口气所能喝下去的,只微微呷了一口,也不再喝了,放下茶杯,起身就向外走。
到了学校里,将讲义领着,又匆匆地回来。一摸桌上放的那杯茶,还有些温热,自己也就好笑起来,来回两趟路,走得真快,若是平常也像这样用功,当然没有一样不考一百分的了。自己用上两天功,一定有些成绩,倒不要太灰心了。
于是把房门掩上,将讲义叠齐,就开始用功起来。因为第一天第一堂,考的是艺术概论,所以现在也按着程序研究,先看艺术概论的讲义,一口气看了三章书,脑筋里还,没有得着印象,什么叫艺术?尤其是讲义文中,夹了许多英文单字,不大记得,而且很通顺的语句中间,夹了这样一个英文字,使文气中断,在记忆力上,加了一层麻烦。心想英文既不能算是世界的标准文字,也不是中国文字的字典,词源,为什么讲义里,有些名词就得注个英文字在文意不完全吗?但是实际上,没有哪个看讲义,注意到这英文单字上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