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此间乐03(1 / 2)

他正是这样想着,魏太太含笑让了客人坐下,然后脸上带了三分愁苦的样子,皱着眉毛道:“承蒙张先生给司长带来了十万元,我们是十分感谢的才算能维持些日子的伙食,可是以后的日子,我怎样过呢?”她说毕,脸上又放出凄惨的样子,眼珠转动着,似乎是要哭。

然而她并没有眼泪,她只有把眼皮垂了下来,她望着胸前,两手盘弄着胸前一块手绢。她忽然省悟过来,把右手抬了起来,却又笑了。因道:“这也是我有些小孩子脾气。前两个月,在百货摊子上买了一只镀金戒指,嵌了这样一粒玻璃砖块子,当了金刚钻戴。人家不知道,还以为我真有钻石戒指呢。我若真有钻石,我为什么那么傻,还住着这走一步路全家都震动的屋子吗?”她口里是这样分辩着,不过她将手掌抬起来给人看的时候,却是手掌心朝着人的部分占百分之八十,而手背只占百分之二十。因之,那钻石的形态与光芒,客人并不能看到。

这位张先生也是老于世故的人,魏太太越是这样的做作,也倒越有些疑心了。他心里想着,司长又有十万元存放在我衣袋里,幸而见面不曾提到这话。人家手上戴着钻石,希罕这十万八万的救济?便笑道:“那是自然。这件事,司长时刻在心,我也时刻在心。我今天来,特意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就是我们的头儿,已经和各方面接洽好了,自己家里愿意把这事情缩小,不再追究。这官司既是没有了原告,又没有提起公诉,那当然就不能成立了。大概还有个把礼拜,魏先生就可以取保出来。不过取保一层,司长是不能出面的,那得魏太太去办手续。若是魏太太找不到保人,那也不要紧,这件事都交给我了,我可以想法子。”

魏太太道:“那就好极了。一个女太太们,到外面哪里去找保人?尤其是打官司的人,人家要负着很重大的责任,恐怕人家不愿随便承当。”张先生微笑了一笑,然后点着头道:“这自然是事实。不过魏太太也当帮我一点忙,若是有相当的亲友可以作保的话,不妨说着试试看。难道魏太太还不愿早早的把魏先生放了出来吗?”

魏太太这就把脸色沉着,因道:“那我也不能那样丧心病狂吧?”张先生勉强地打了一个哈哈,因道:“魏太太可别多心,我是随口这样打比喻的。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我在公,在私,都得和魏兄跑腿。今天我是先来报一个信,以后还有什么好消息,我还是随时来报告。”说着,站起身来就走出去了。

魏太太本来就有些神志不定,听着人家这些话越发的增加了许多心事。只在房里向客人点了个头,并没有相送。她在屋子里呆坐了一会,不免将手上那枚钻石戒指又抬起来看看。随着审查自己的手指,觉得自己这双手,雪白细嫩,又染上了通红的指甲,戴上钻石戒指,那是千该万该的,就为了丈夫是个穷公务员,戴了真的钻石,硬对人说是假。女人佩戴珍宝,不就是为了要这点面子吗?以真当假,不但没有面子,反是让人家说穷疯了,戴假首饰。遥望前途,实在是无出头之日,而况自己还是一位抗战夫人,毫无法律根据。要想端本发大财买钻石戒指给太太戴着那不是梦话吗?由手指上,她又看到左手腕上的手表。这时手表已是四点四十分,他忽然想到洪五爷五点钟在朱四奶奶处的约会。现在应该开始化妆去赴这个约会了。

她于是猛可地站起来,打算到里面屋子里去化妆。然而她就同时想到刚才送客人出门,人家的言语之间,好像是说魏太太并不望魏先生早日恢复自由,这个印象给人可不大好。于是手扶了桌子,复又坐了下来。她看看右手指上的钻石戒指,又看看左手腕上的手表,她继续地想着:若是不去赴人家的约会,那显然是过河拆桥。上午得了人家的礼物,下午就不赴人家的约会,不过得罪这位洪五爷而已,那倒也无所谓,可是在人家手上,还把握着一粒大的钻石戒指,今天晚上失信于人,那钻石他就决不会再送的了。去。她心里想着要去,口里也就情不自禁的喊出这个去字来,而且和这去字声音相合,鞋跟在地面顿上了一下。

杨嫂正是由屋子外经过,伸头问着啥事?她笑道:“没有什么,我赶耗子。刚才那位张先生不是来了吗?他说魏先生可以恢复自由,只是要多找几个保人。他去找,我也去找。当然有路子救他,不问昼夜,我都应当去努力。”杨嫂抬起那只圆而且黑的手臂,人向屋子里望着,微笑道:“太太说的是不在家里消夜?十二点钟,回不回来得到?”魏太太道:“我去求人,完全由人家作主,我知道什么时候能够回来呢?你问这话,是什么意思。”她说到这里,故意将脸色沉了下来,意思是不许杨嫂胡说。

但杨嫂却自有她的把握,她知道女主人越是出去的时候多,越需要有人看家带小孩子。这时候她要走得紧,决不肯得罪看家的。这就把扶着门框的手臂,弯曲了两下,身子还随着颠动了几下。笑道:“我朗个不要问?打过十二点钟,冷酒店就关门。回来晚了,他们硬是不开门喀。我晓得你几时转来,我好等到起。”

魏太太也省悟过来了,这不像往日,自己在外面打夜牌,魏端本回来了,可以在家里驻守不出去。现在家里男女主人都出去了,一切都得依靠她的。便转了笑容道:“杨嫂,我们也相处两三年了,我家的事,你摸得最是清楚。我少不了你,因之我也没有把你当外人。这次魏先生出了事,真是天上飞来的祸。我们夫妻,虽然常常吵架,可是到了这时候,我不能不四方求人去救他,也望你念他向来没有对你红过脸,请你分点神,给我看看家。今天的晚饭,我大概是来不及回家吃的了。你带着孩子,怎么能作饭吃?我这里给你一点钱,你带孩子到对门小馆子里去吃晚饭吧。”

杨嫂接着钞票笑道:“今天太太一定赢钱,这就分个赢钱的吉兆。”魏太太道:“你总以为我出去就是赌钱。”杨嫂笑道:“不生关系吗!正事归正事,赌钱归赌钱吗!”魏太太看着手表,时间是到了,也不屑于和佣人去多多辩论,立刻回到屋子里去,换上新衣服,再重抹一回脂粉。

那位杨嫂,得了主人的钱,也就不必主人操心,老早带了两个孩子,就躲开了主人了。魏太太无须顾虑孩子的牵扯,从从容容地出门。她现在的手皮包,那是昼夜充实着的。马路上坐人力车,下山坡坐轿子,她很快地就到了朱四奶奶公馆门口。

就在这时,看到酒席馆子里箩担,前后两挑,向朱家大门口里送了去。她心里也就想着:不用提,今天一会,又是个大举了。自己预备多少资本呢?她心中有些考虑,步子未免走得慢些。当她一走进院墙栅栏门的时候,朱四奶奶便一阵风似的,笑着迎到面前来,挽了她的手笑道:“怎么好几天不见面。”魏太太嗐了一声道:“家里出了一点事情,至今还没有解决。四奶奶消息灵通,应该知道这事。”

她点了头道:“我知道,没有关系。你早来找我,我就给你想法子了。不过现在也不算晚,你安心在我这里玩两小时,我有办法,我有办法。”魏太太当然相信,她关系方面很多,她说的有办法,倒也不见得完全是吹的。于是握了她的手,同向屋子里走,并笑道:“我一切都重托你了。今天四奶奶,格外漂亮。”说着,向四奶奶看着。

她身穿一件墨绿色的单呢袍子,头发是微微的烫着,后面长头发挽了个横的爱斯髻。脸上的胭指抹得红红的,直红到耳朵旁边去。在她的两只耳朵上挂着两个翡翠秋叶,将小珍珠一串吊着,走起路来,两片秋叶,在两边腮上,打秋千似的摇摆着。她是三十多岁的人。在这种装扮之下,她不仅是徐娘丰韵犹存,而且在她那目挑眉语之间,还有许多少年妇女所不能有的妩媚。她挽着手向她脸上看着,脸上带了不可遏止的笑容。

四奶奶笑道:“田小姐为什么老向我看着?”魏太太道:“我觉得每遇到四奶奶一次,就越加漂亮一次。”四奶奶左手挽了她的手,右手拍了她的肩膀,笑道:“小妹妹,别开玩笑了。漂亮这个名词,那是不属于我的了,那是属于小姐们的了。”

魏太太心里愿憋着一个问题,在洪五爷面前,一向是被称为田小姐,而四奶奶在往常,却又惯称为魏太太,这在洪五爷当面喊了出来,就不免戳穿纸老虎。现在她忽然改口称为田小姐,这位朱四奶奶真是老于世故,凡事都看到人家心眼里去了。在她这种愉快情形下,挽着四奶奶的手,同走进了楼下客厅。这客厅里已是男女宾客满堂,大家正说笑着,声音哄堂。自然洪范两人都已在座。她进来了,大家都起身笑着相迎。因为在座的人,全是同场赌博过的。所以介绍的俗套,完全没有,很随便地入座,也就说笑起来。

她只坐了五分钟,发现对过小客室里,也是笑语喁喁,而朱四奶奶在这边屋子坐坐,随着也就到那边去坐坐。魏太太向在座的人看看已是十一位,那边小客室里还不知道有多少人呢。因道:“这不是一桌的场面吧?”朱四奶奶正是和她并肩坐在沙发上,就轻轻地拍了她的大腿笑道:“今天有文场,也有武场。有些人用手,也有些人用脚。我们回头在这里跳舞。”说着,她把嘴向客厅里屋一努。

原是这里外套间的两间地板屋子。外面的屋子是沙发茶几,客厅的布置。里面一间,在落地罩的垂花格子中间,挂了紫色的帐幔,把内外隔开。但是现在是把帐幔悬起的。在帐幔外面,可以看到里面,仅仅是一张大餐桌和几把椅子,而在屋子里角,摆了四个花盆架子,显得空****的,那可知说声跳舞就把桌椅拖开,这里就变成舞场了。

魏太太对于这摩登玩意,也是早就想学习的,无奈没有人教过,也没有这机会去学,所以只有空欣慕而已。因摇摇头道:“我不会这个,我还是加入文场吧。”洪五爷笑道:“要热闹就痛痛快快地热闹一下,带着三分客气的态度,那是不对的。”魏太太道:“不是客气,我真不会跳舞。”洪五爷道:“这事情也很简单,只要你稍微留点意,一小时可以毕业,就请四奶奶当老师,立刻传授。”四奶奶操着川语道:“要得吗!我还是不收学费。”说着,拐了魏太太的肩膀,将她拉起来站着。魏太太笑道:“怎么说来就来?”四奶奶笑道:“这既不用审查资格,又不用行拜师礼,还有什么考虑的。来,我作男的,带着你开步。”说着,右手握了魏太太的手,左手搂住魏太太的腰,颠着脚步,就向屋子中间拖着。

魏太太左闪右躲,只是向后倒退着。洪五爷笑道:“田小姐,你别只是向下坐,你移着脚步跟了四奶奶走呀。”魏太太红着脸笑道:“不行不行,大庭广众之中,怪难为情的。”朱四奶奶搂住她的腰,依然不放,因笑道:“孩子话,跳舞不在大庭广众之中,在秘密室里跳吗?”洪五爷笑道:“这有个解释。田小姐因为她不会开步,怕人看到笑话。这和教戏一样,说戏的人,也不能当了大众在台上说戏吧!那么,你就带了她到里面屋子里去跳吧,万一再难为情,可把帐幔放了下来。”朱四奶奶道:“要得要得!”不由分说,拖了魏太太就向里面屋子里拖了去。

同时,在座的男女也都纷纷鼓掌。这次她被朱四奶奶带进去,就不再拒绝了。在座的男女说笑过去,也就过去了。只有姓洪的,对此特别感到兴趣。听到魏太太在里面说一阵笑一阵子。最后听到四奶奶笑着说:“行了行了。只要有人带着你再跳两三回那就行了。”两个人手挽着手一同笑了出来。

四奶奶一个最能干的女佣人立刻迎向前道:“楼上的场面都预备好了。”四奶奶向大家道:“加入的就请上楼吧,打过一个半小时,再开饭。不加入的,先在楼下吊嗓子,我已经预备下一把胡琴一把二胡了。”她说着,眉飞色舞的,抬起一只染了红指甲的白手,高过头去,向大家招了几招。她真有一个作司令官的派头呢。

第七回夜深时

在客厅里这群男女,都是加入文场的。他们随了朱四奶奶这一招手,成串地向楼上走。洪五爷却是最落后的一个,他向魏太太笑着点了两个头道:“请缓行一步。”她只看他满脸的笑容,已经猜到了四五成帐,而且在许多地方,正也要将就着姓洪的说话,他这么一打招呼,也就随着站定没有走。

洪五爷等人都走完了,笑问道:“田小姐的资本,带着很充足吗?”她笑道:“当然多少带一点现款,不过和你们大资本家比起来,那就差得太远。”姓洪的在他西服口袋里狂搜了一阵,轮流地取出整叠的钞票来。这个日子,重庆的钞票最大额还是一千元。他却是将那未曾折叠,也未曾动用过的整沓新钞票,接连交过三沓来,笑道:“拿去作资本吧。”这钞票面印着一千元的数目,直伸着纸面,用牛皮纸条在钞面中间捆束着。这不用提,每沓一百张,就是十万元。洪五爷拿过钞票来的时候,她还没有伸手去接,洪五爷见她皮包夹在肋下,就把钞票,放在她皮包上面。

魏太太笑道:“多谢你给我助威。赢了,我当然加利奉还。若是输了呢?”洪五爷笑道:“不要说那种丧气的话。赌钱,你根本不要存一种输钱的思想。他若存上这个思想,就不敢放手下注子,那还能赢钱吗?打唆哈就凭的是这大无畏的精神。”他正说得起劲,朱四奶奶又重新走了来,向他笑道:“怎么回事,人家都等着你们入座呢,你们有什么事商量。”

魏太太听说,不免脸上微微一红。洪五爷笑道:“投资作买卖,总也得抓头寸呀。田小姐,请请!”他说着,在前面就走了。当了朱四奶奶的面,对于这三沓钞票,她就不好意思再送回去,打开皮包,默然地收纳。她本来就有二十万款子放在皮包里,再加上这三十万新法币,在打唆哈以来,要算是资本最充足的一次了。她一头高兴,立刻加入了楼上的唆哈阵线。

今天这小屋子的圆桌面上,共有九个人,却是四男五女。朱四奶奶依然是楼上楼下招待来宾,并未加入,于是在这桌上,五位女宾中,就是魏太太最有本钱的一位了。她心高气傲地放出手来赌,照着唆哈的战法,钱多的人就可以打败钱少的人。但也有例外,就是钱多的人,若是手气不好,也就会越赌越输。魏太太今天的赌风,就落在这个例外的圈子里。其中有几个机会,牌取得不错,狠狠地出了两注款子,不想强中更有强中手,两次都遇到了大牌。因之五十万现钞,不到两小时,就输了个精光。所幸洪五爷却是大赢家,看到魏太太陆续在皮包里掏出钞票来买筹码,这就把面前赢的筹码,十万五万的分拨给她。维持到吃饭的时候,她又输了十几万。她大半的高兴,却为这个意外的遭遇所打破。

当大家放下牌,起身向楼下饭厅里去的时候,她脸子红红的,眼皮都涨得有点发涩。夹了那只空皮包在肋下,缓缓地站着离开了座位。洪五爷又是落后走的,他就笑道:“田小姐,今天你的手气太坏,饭后可不能再来了。”她微笑道:“今天又败得弃甲丢盔,的确是不能再来。五爷大赢家,可以继续。”说着话,同下楼梯。

洪五爷在前,因答话,未免缓行一步。等着魏太太走过来了,窄窄的楼梯不容两人并肩挤着走,他就伸手握了她的手。作个恳切招呼的样子,摇摇头道:“田小姐,你不赌,我也不赌。楼下有跳舞,回头我们可以加入那个场面。”魏太太心里想着:若要赌钱的话,只有向姓洪的姓范的再凑资本。今天姓范的也输了。不好意思和他借钱。姓洪的也表示不赌了,也不能向他借钱,而况借的将近五十万,又怎能再向人家开口呢?她为了这五十万元的债务,对于洪五爷也只有屈服,他握着手,就让他握着吧。

洪五爷只把她牵到楼梯尽头,方才放手。魏太太对他看着一跟,不免微微地笑了。当然,这让姓洪的心里**漾了一下。他们各带了三分尴尬的心情,走进了楼下的饭厅。

这晚朱四奶奶请客,倒是个伟大的场面。上下两张圆桌男女混杂的,围了桌子坐着。洪五爷和魏太太后来,下桌上座仅仅空了两个相连的位子,他们谦让了一番。坐下了的,谁也不肯移动,他两人又是很尴尬地在那里坐下。

饭后,喝过一遍咖啡。朱四奶奶在人丛中还站着介绍一遍:“这是美军带来的,绝非代用品。喝完了咖啡,请大家再尽兴玩。文武场有换防的。现在声明。”洪五爷右手托着咖啡碗碟,左手举起来,他笑道:“我和田小姐加入舞场。”魏太太笑着摇摇头道:“那怎么行?前两小时刚学,现在还不会开步子呢。”洪五爷笑道:“那要什么紧,大家都是熟人,跳得不好,也没有哪个见笑。你和我跳,我再仔仔细细地教给你。”魏太太笑着,低声说了句不好,可是那声音非常之低,只是嘴唇皮动了一动,大概连她自己都不会听到吧?洪五爷虽然知道她什么用意。可是见她自己都没有勇气说出来,那也就不去介意。

这时,那面客厅里的留声机片子,已由扩大器播出很大的响声来,男女来宾带了充分的笑容,分别地去赴赌场与舞场。洪五爷接着魏太太的手,连声说道:“来吧来吧。”魏太太也是怕拉扯着不成样子,只好随着他同到舞厅里来。

这时,一部分男女在客厅里坐着,一部分男女已是在对过帐幔下的厅里跳舞。那里面的桌椅,全都搬空了。光滑的地板,又洒过了一遍云母粉,更是滑溜。屋子四角,亮着四盏红色的电灯泡,光是一种醉人之色。播音扩大器挂在横梁的一角。魏太太虽不懂得音乐片子,但是那个节奏,倒是很耳熟的。这时有四对男女,穿花似地在屋子里溜。小姐们一手搭在男子肩上,一手握着男子的手,腰是被西服袖子,松松地搂抱着。看她们是态度很自然,并没有什么困难,心里先就有三分可试了。她在旁边空椅子上坐着,且是微笑地看。

一张音乐片子放完,四对男女歇下来。在座的男女劈劈啪啪鼓了一阵掌。第二次音乐片子,又播放着的时候,几个要跳舞的男女都站了起来。洪五爷站到魏太太面前也就笑嘻嘻地半鞠着躬。她还不知道这是人家邀请的意思,兀自坐着笑。坐在她旁边的一位小姐,正是刚由舞场上下来,这就向她以目示意,又连连地扯了她几下袖子。魏太太到底也是看过若干次跳舞的,这就恍然大悟,立刻站了起来。笑道:“五爷,我实在还没有学会,你教着我一点。”他笑道:“我也没有把你当一位毕了业的学生看待呀。”正好朱四奶奶也过来了,见她肋下还夹着皮包,便由她肋下抽了过来。笑道:“小姐,你还打算带着这个上场啦。”说时,她另一只手牵了魏太太,就引到了舞厅里去。

洪五爷自是跟了过来,接着她的手在舞厅另一只角落里,单独地和魏太太慢慢地跳着。他身子拖了魏太太移着脚步,口里还陆续地教给她的动作。魏太太在一张音乐片子舞完之后,也就无所谓难为情了。接着第二张音乐片子放出,他两人又继续地向下跳,直跳过几张音乐片子,两人才到外面客厅里来休息。

这时,她有点奇怪,就是范宝华始终也没有在舞厅里出现。便向洪五爷笑道:“老范也是个跳舞迷,怎么今天不加入?”洪五爷笑道:“一定是大赢之下。我知道他的脾气,若是输了钱,他是到了限度为止,再不向前干。他理直气壮,那就老是向前进攻了。你不要管他,明天由他请客吧。”她也不便多问,音乐响起来,她又和洪五爷跳了几次。这么一来,她和姓洪的熟得多,也就把步伐熟得多,至少是不怯场了。

洪五爷跳了一小时,他笑道:“我们到楼上去看看吧。”魏太太却想到老是和姓洪的同走,恐怕姓范的不愿意,因道:“我不去了。看了我馋得很,我又不敢再赌。”姓洪的倒以为她这是实话,自向楼上去了。魏太太坐在外客厅里,且看对面舞厅里人家跳舞,借这机会,也可以学学人家的步伐。

在座还有两位女宾,五位男宾,都是刚休息下来。其中有位二十多岁的青年,长圆的脸,头发梳得像乌缎子似的,脸上大概新刮的脸,雪白精光。他穿一套青呢薄西服,飘着红领带,圆围着白衬衫的领子,整齐极了。原来见到他,像很熟,在哪里见过。来到朱公馆的时候,朱四奶奶介绍着,称他宋先生。这倒疑惑了。向来熟人中,没有姓宋的。在熟人家里,也没有到过姓宋的。不过这人却是很面熟,想不起来是怎样有这个印象的。在舞厅里看到了他,越看越熟,就是不便相问人家在哪里会过。这时他也休息着没有跳舞。和他坐在并排的一位男客,就对他笑道:“宋先生,今天不消遣一段?”他道:“今天会唱的人太多不用我唱了。”那人道:“会唱的倒是不少,不过名票就是你一个。”

魏太太在这句话里,又恍然大悟。这位宋先生叫宋玉生。是重庆唯一有名的青衣票友。每次义务戏,都少不了他登场。原来以为他是个和内行差不多的人物。现在看他的装束和举动分明是一位大少爷。朱四奶奶家里,真是包罗万象,什么人都有。她心里这样想着,就更不免向宋玉生多看了几眼。

那宋玉生原来倒未曾留意。因为一个唱戏或玩票的人,根本就是容易让人注意的。现在发觉魏太太不住的眼神照射,他想着,这或者是人家示意共同跳舞。这就走到她面前站定,向她点了个头。她这已明白了舞场上的规矩,是人家邀请合舞。心里虽明明觉得和一个陌生的人挽手搭肩,不怎样合适。可是既然开始跳舞了,就得随乡入俗。人家没有失仪的时候,那就没有拒绝人家的可能,而且对于这样一个俊秀少年,也没有勇气敢拒绝人家。因之在心里时刻变幻念头的当儿,身子已是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还没有走向舞场,在这边客厅的沙发椅子旁边,就和人家握着手搭着肩了。

他们配合着音乐,用舞步踏进了舞场。接连地舞过两张音乐片子,方才休息下来。这样,彼此就很熟识了。宋玉生在西服袋里掏出一只景泰蓝的扁平烟卷盒子来,敞开了盒子盖,弯腰向魏太太敬着烟。她笑道:“宋先生,你这个烟盒子很漂亮呀。”她说笑着,从容地在盒子里取出一支烟来。宋玉生道:“这还是战前,北平朋友送我的。我爱它翠蓝色的底子,上面印着金龙。”说着话,把烟盒子收起,又在衣袋里掏出一只打火机来。这打火机的样子,也非常的别致,只有指头粗细,很像是妇女用的口红。圆筒上面有个红滚的帽盖子,掀开来,里面是着火所在。宋玉生在筒子旁边小纽扣上轻轻一按,火头就出来了。

魏太太就着火吸上了烟,因笑道:“宋先生凡事都考究。这烟盒子同打火机,都很好。”宋玉生笑道:“我除了唱戏,没有别的嗜好,就是玩些小玩意。跳舞我也是初学,连这次在内,共是三回。”魏太太笑道:“那你就比我高明得多呀。”宋玉生道:“可是田小姐再跳两次,就比我跳得好了。”说着,两人在大三件的沙发上对面坐下。

魏太太见他说话非常的斯文,每句答话,都带了笑容,觉得把范洪这路人物和他相比,那就文野显然有别。断断续续谈了一阵子,倒也不想再上舞场。随后朱四奶奶来了,因笑问道:“怎么不跳?”魏太太摇摇头道:“初次搞这玩意,手硬脚硬,这很够了。”朱四奶奶道:“那么,楼上的场面,现在正空着一个缺,你去加入吧。”

魏太太抬起手腕来,看了一看手表,笑道:“已经十二点钟了,我要回去了。再晚了,就叫不开门了。”她这样说着倒不是假话,她想起了由家里出来的时候,杨嫂曾量定了今晚上回去很晚。难道真的就让她猜到了,就算回去之后,女佣人什么话不说,将来她人前说,先生吃官司,太太在外面寻快乐,那是会让亲友们说闲话的。她想得对了,这就站起身来,向朱四奶奶握着手道:“我多谢了。我也不到楼上去和他们告辞。我明天早上还有点事要办。”

朱四奶奶握着她的手,摇撼了几下。因点点头道:“好的,我不留你。我门口这段路冷静得很,夜深了,恐怕叫不到轿子。我叫男佣人送你回去。”魏太太道:“送我到大街上就可以了。”朱四奶奶笑道:“那随你的便吧。”她这个笑容,倒好像是包涵着什么问题似的。

魏太太也不说什么,只是道谢。朱四奶奶招待客人是十分的周到,由他家的男工,打着火把,领导着魏太太上道,并另给了她一只手电筒,以防火把熄灭。魏太太在朱公馆里,只觉得耳听有声,眼观有色,十分热闹,忘记了门外的一切。及至走出大门来,这个市外的山路,人家和树林间杂着,眼前没有第三个人活动。宽大的石坡路,两个人走的脚步响,卜卜入耳。天色是十分的昏黑。虽然是春深了,四川的气候,半夜里还是有雾。天上的星点,都让宿雾遮盖了。在山脚下看着重庆热闹街市的电灯,一层层的,好像嵌在暗空里一样。回头看嘉陵江那岸的江北县,电灯也是在天地不分的半中间悬着。因为路远些,雾气在灯光外更浓重。那些灯泡,好像是通亮的星点。人在这种夜景里走,恍如在天空里走,四周看不到什么,只是星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