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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间,王守仁已经在龙场驿站做了三年驿丞。这三年里他总共只接过一两件公事,却给当地人讲了几百场学,结交了上千的朋友,学会了打坯盖房、侍弄牲口、种稻种菜、养鸡养鹅、煮粥烧饭。原来一身的病痛,现在全好了;原本一肚子怨气,现在全消了。

来龙场的时候,守仁觉得自己是被皇帝抛弃的可怜虫,扔到蛮荒之地来受罪的。可现在他时不时地想:如果注定要在龙场当一辈子驿丞,干脆给家里写封信,把夫人也接来,就在这间“寅宾堂”里做一辈子教书先生也不错。

当然,这只是闲暇时的一点儿想头儿。守仁心里毕竟知道:早晚有一天他还是要离开龙场的。因为王守仁是个儒生,心里有“成圣”的志向,有齐家、治国、平天下的雄心,只要有机会,他很愿意走出深山,为天下苍生尽自己的一份力。

正德四年三月末的一天,守仁正在木楼里坐着看书,只见两个人进了驿站,在场院里下了马。前面一位五十岁上下,身量不高,体态微胖,一张圆脸,眉梢眼角带着几分笑意,看着是个温厚的人。身边跟着一个仆人。

见这位先生仪态不凡,守仁以为他是派到水西公干的官员,忙迎出来。这位先生冲守仁一拱手:“请问哪位是在龙冈书院主讲的阳明先生?”

这还真是第一次,有个汉人提起“龙冈书院”四个字,问起谁是“阳明先生”。

但凡第一次总让人觉得新鲜有趣。守仁忙笑道:“在下就是,这位先生有何指教?”

这位先生操着一口四川腔说:“鄙人席书,号元山,在贵阳城里听人说龙场驿办了个‘龙冈书院’,讲学的阳明先生是浙江名士王实庵先生的公子,闻名京师的大学者、大才俊,特来拜访,欲与先生讲习圣学,还望阳明先生不吝赐教。”

王守仁这三年待在龙场,天天和苗人打交道,说话办事全都直来直去,忽然听了席书这些客套话,倒觉得酸溜溜的有些不习惯了:“元山先生太客气了,‘赐教’二字不敢当,但我等既读孔孟之书,自当颂圣人之学,互相讲习学问原是应当的。”一边说着客气话,心里忍不住暗暗发笑。

这人哪,可真有意思。本以为自己在龙场待了三年,已经变成了半个苗人,身上没有半分酸文假醋、繁文缛节了。想不到现在见了从汉地来的儒生,一张嘴,倒把以前那套酸话说得这么利落。这大概就叫“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吧?

听守仁这么说,席书又是一拱手:“阳明先生过谦了。在下今天来是想和先生讨教一下‘朱陆异同’的道理。”

“朱陆异同”,这是大明朝的儒生们平日最爱讲谈的一道题目。想不到这位老夫子特意赶百十里山路到龙场驿来,问的还是这么句话呀。

朱熹老夫子认为“格物致知”就是让人多读书,从书里领悟学问,做到“表里精粗无不到,全体大用无不明”;陆九渊让人“随处体认天理”,认为“学苟知本,六经皆我注脚”。这两个人的学说差异很大。到今天,王守仁经了这么多事,受了这么多苦,悟了这么多道理,再回头看,觉得“朱陆异同”四个字实在毫无意义,就说:“其实理学、心学都把路走偏了。”

只这一句话,席书的两只眼睛也瞪起来了,说话嗓门儿也高了:“先生这话从何说起?”

朱子理学、陆子心学,这是大明儒生眼里的两尊真神!现在王守仁一句话把两个人都给否定了,真让席书大吃一惊。

在这件事上守仁早就有了自己的看法。他不慌不忙地说:“陆子心学讲一个‘随处体认天理’,这话说得很对。可为何体认天理?怎样体认天理?认识到‘天理’之后又该怎么办?都没有讲透。儒生们按这套教诲去做学问,就像游山玩水,走到哪里都看到好山水,又喜欢又赞叹,回到家发现两手空空。为什么?因为你没办法把‘山水’带回家!所以说陆子‘随处体认天理’是个很好的道理,却没讲透,成了水中月、镜中花了。”

——其实陆九渊未必没把道理讲透,是后来的统治者怕陆子的道理成了“大道理”,被天下读书人领悟透了,会给皇帝惹麻烦,故意把很多东西掩盖起来了。

但王守仁说的是实际情况,席书也认同他的话,半晌,缓缓点头。

王守仁又说:“如果说陆子只是没把道理讲透,朱熹老夫子的道理就比较偏颇了。自朱子以下,读书人做学问都是为了考功名。所以只知道死读书,把‘四书五经’读得稀烂,把古圣先贤的话嚼了又嚼,装了一肚子文章,养出数不清的书虫子。这些人虽然书读得多,平时没有实践,真正办起事来反而稀里糊涂,成了‘百无一用’的货色。”

席书连连点头,面色凝重起来:“当年朱熹老夫子讲‘格物致知’,是在一个‘知’字上做足了功夫,把读书看成天下第一等的大事,阳明先生的想法果然与朱子不同呀……”

“朱熹把‘格物致知’四个字解错了!误了天下的读书人。”

守仁这话好厉害!

一个深山里的小小驿丞,一个教苗人识字的小先生,竟敢把朱子给批驳了。这要是一般的儒生听了,只怕当场就要争吵。可席书却没有这样,只是深深地望着守仁:“先生所说在下闻所未闻,请畅所欲言,让席某好好听一听。”

自从龙场悟道以来,守仁心里有很多想法,可惜平时没有表述的地方。今天忽然来了这么个人,和他越谈越深,王守仁也就把心里的想法一股脑儿全倒了出来:“先生可看过朱熹所作的一篇《格致补传》?那书上说‘所谓致知在格物者,言欲致吾之知,在即物而穷其理也。盖人心之灵莫不有知,而天下之物,莫不有理,惟于理有未穷,故其知有不尽也。是以大学始教,必使学者即凡天下之物,莫不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穷之,以求至乎其极,至于用力之久而一旦豁然贯通者,则众物之表里精粗无不到,而吾心之全体大用无不明矣’,这一段话好狠!当年我就上过这个当,结果闹出一场大病来。”

《格致补传》是朱子一篇要紧的著作,席书当然读过:“‘即物穷理’是朱子理学中的大道理。所谓‘凡天下之物,莫不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穷之’,最终求一个‘豁然贯通’,我的老师当年就这样教我,我也这样教过学生……”

守仁把手在大腿上一拍:“此处就是关键!庄子有言:‘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天下学问多如牛毛,你再怎么读书也做不完这无穷无尽的学问。朱熹却拿‘格物致知’四个字做由头,让人把‘凡天下之物’全都琢磨透!且不说琢磨出的道理对不对,光是‘凡天下之物’这五个字就是坑人!而朱熹又认为只有把“凡天下之物”都弄明白了,才能去做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功夫,这就等于告诉读书人:你连书上的道理都没弄懂,还修什么身,齐什么家,治什么国,平什么天下?可孔子叫读书人做什么?是要站出来为老百姓说话的!所谓‘克己复礼,天下归仁’。上至天子下到百姓,人人都要修身,要克制私欲。大夫不‘克己’,儒生就去克制大夫;诸侯不‘克己’,儒生就去克制诸侯;天子不‘克己’,儒生就去克制天子!这克大夫、克诸侯、克天子就是‘齐、治、平’三个字。孔子说得好:‘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是让儒生们拼着性命克大夫、克诸侯、克天子的!朱熹可倒好,一句话,先断了读书人‘修齐治平’的念想儿!不去克制天子,不去为民请命,儒生们做学问是为什么?读这些圣贤书又有什么意义?”说到这里,自己的情绪也激动起来,瞪着眼问席书,“先生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席书手捋着胡须发了好一会儿愣,慢慢站起身,一声不响地走出去了。

见席书一声不吭地走了,守仁也不觉得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