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龙场漆黑的暗夜里,在潮湿阴冷的“石棺材”中,饱受折磨的王守仁获得了一场意外的“顿悟”。几乎在一瞬间,他想明白了三件事:圣学的核心是“自我”,“自我”的本体是“良知”,“良知”的关键在践行。
想透了这三处,回头再看,王守仁发现,自己半生经历的痛苦与困惑,一个一个,全都有了答案。
在这些数不清的困惑中,以前最让王守仁闹不懂的是:为什么那些最刚强、最勇敢的忠臣会把自己弄得走投无路,一个个垮掉。
在京城的朋友里头,最刚强勇敢的人首推李梦阳;关进黑牢的时候守仁又认识了戴铣;在龙场,又给他遇上一个詹忠。这三个人都可称为至刚至勇!可他们都垮了,就当着王守仁的面儿,一个接一个垮掉了。那时候的王守仁和他们一样彷徨无路,即将垮掉,可现在王守仁找到“自我”了,再回头,就把一切问题都看透了。
胆大包天的大才子李梦阳垮台,是因为皇帝不用他了;刚直无畏的戴铣自寻死路,是因为皇帝不信他而信刘瑾;孤倔的老爷子詹忠自己把自己逼死在蜈蚣坡上,只因为他心里憋了一口怨气,不顾一切要向远在万里之外的皇帝表“忠心”……
李梦阳、戴铣、詹忠,这是三个多么勇敢的人!刀架在脖子上也不会眨一下眼。可他们垮了!原因很清楚:这三个儒生心里没有“自我”,他们在心中供奉着一个共同的“活神”,就是皇上。结果是,皇帝肯用他们,他们就活得像模像样;皇帝抛弃了他们,这些人立刻失去尊严,失去灵魂,变成了一群比蚊蚋还要卑微的不值一提的“小玩意儿”。
然后,他们就毁了自己。
想到此,王守仁哑然失笑。
其实王守仁自己也做了同样的傻事,犯了同样的错!被皇帝贬下来的时候他那么痛苦,那么无助,那么急着向人表白他是“忠臣”,也不管人家是驾船的、行商的、修道的、当兵的,到处说,到处说……到了龙场又写一首《去妇叹》,自比为一个被主子抛弃了的弃妇!如今回头一看,昨夜以前的王守仁,和李梦阳、戴铣、詹忠以及大明朝数以百万计的腐儒们完全一样,毫无差别。
——圣学的核心是个“自我”。什么是“自我”?良知就是自我,自我即是良知!多简单、多明白,怎么就看不透?
我灵魂的主人就是“我”,我心灵的主宰是“良知”。我为什么上奏章劝谏皇帝?因为“我的良知”让我这么做。至于因此挨打、受迫害,是那些奸贼们强加在我身上的迫害!可不管我受什么迫害,被贬到哪里,我心灵的主宰永远和我在一起,因为这个“主宰”根本不是皇帝,而是“我的良知”!
当皇帝的可以砍人的脑袋,甚至把人剐成几千块几万块,都不难!可皇帝有本事把人的“良知”从心里掏出来吗?根本做不到。所以“良知”永远和我在一起,须臾不分,片刻不离。这世上只有人故意蒙昧自己的良知,从没听过良知抛弃人的道理……
既然“良知”永远和我在一起,永远是我心灵的主宰、指路的明灯,我怎么会变成一个“弃妇”?我又怎么可能彷徨无路?凡事听凭“良知”的指引:良知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良知让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良知不让我做的事,我一定不去做。这不就行了吗?
原来老子那句话是对的:“大道至简。”就这么简单!就这么容易……
想到这儿,王守仁忽然记起自己年轻时在家“格竹子成圣贤”的傻事儿来了。
“格竹子”这个事儿真傻,今天回想起来尤其觉得傻!可当年“格竹子”的起因是看了朱熹老夫子的一本书,那书名叫《补格物致知传》,书里说:“所谓致知在格物者,言欲致吾之知,在即物而穷其理也。盖人心之灵莫不有知,而天下之物,莫不有理,惟于理有未穷,故其知有不尽也。是以大学始教,必使学者即凡天下之物,莫不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穷之,以求至乎其极,至于用力之久而一旦豁然贯通者,则众物之表里精粗无不到,而吾心之全体大用无不明矣。”那时候守仁被“众物之表里精粗无不到,吾心之全体大用无不明”的奇妙境界给“迷”住了。现在回头一看,朱熹的话分明是错的!
朱熹的《格致补传》解释的是《大学》里的话,原话是:“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其中关键一句是“致知在格物”。这个“致”是达到的意思;“知”,指的显然就是良知;“格”,是努力实践的意思;“物”,不是指某一个东西,而是泛指人世间一切事事物物,也就是我们日常生活中所有经历、所有事件的总和……
显然,《大学》里这段话是告诉儒生:人心里的良知必须到生活中去实践,在一切事业、一切经历中磨炼。也就是说,每个人必须在现实生活中磨炼良知,而不是到书本子里去寻找什么“全体大用无不明”的神奇答案。
——就是这个关键问题,朱熹解错了。
可在这个至关重要的节点上,朱熹老夫子怎么会给儒生们把路指错了呢?难道是有人不希望儒生们到生活中、事业中、经历中去磨炼良知?是有人故意要把读书人都变成书呆子,变成“书虫子”吗?
这个问题,王守仁一时猜不透。
想不透的事先不想它,现在守仁已经从朱熹的书追溯到《大学》里的原话,明白了“致知在格物”的道理,而且知道这话至关重要,就把这句话往深处想想吧。
——要追寻良知,就到事业中、生活里去追求。可怎么追求呢?
既然“良知”和“自我”是一回事,那么很显然:良知越纯粹,“自我”就越高尚。所以对良知的追求,就是一个“提纯良知”的过程。既然良知需要在生活中磨炼,那么“提纯良知”的过程也无非两件事:在生活中不断呼唤良知,尽力实践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