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2 / 2)

这件事刘大夏知道得很清楚。

那一次明军出塞作战,根本没摸到敌军主力的影子,宦官苗逵就和统军将领商妥,回京之后假冒战功骗了皇上。因为苗逵是个有势力的太监,后头有一帮人护着,这件事一直没被揭穿。今天皇上自己提起来了,刘大夏干脆就不客气了:“臣听说那一仗其实并未与敌军精兵接战,仅俘获了几十个妇孺,而且还要仰赖天威才能全师而退,否则还不知是什么结果呢。”

所谓“仰赖天威才能全师而退”,意思是说苗逵他们运气好,回程中没被敌军偷袭。否则还真不知这一仗是胜是败。只不过这种泄气的话刘大夏不愿意直说,可他话里的意思是明摆着的。

刘大夏是天子驾前最受宠信的老臣,他说的话当然是可靠的。可这么一搞,朱祐樘更觉得别扭了:“当年太宗皇帝多次出塞,何等威风?为什么朕今天想出塞作战,几位老先生却推三阻四的?”

听皇上话说得挺硬,刘大夏不敢像刘健那样直说。琢磨了一会儿,慢慢地说:“陛下英明神武,与成祖皇帝一般无二。可成祖麾下都是百战精兵,今天咱们的兵马已经大不如前了。况且当年成祖命大将淇国公邱福率军深入漠北,蒙古人眼见不敌,四散而退,淇国公的军马困于大漠,进无可攻,退无可守。眼看粮草将尽,急于和敌军决战,结果中了诱敌之计,淇国公兵败身死……”

说到这儿,刘大夏停了下来。留个时间让皇上自己考虑清楚。

进无可攻,退无可守,困于大漠,兵败身死……朱祐樘好半天没吭声。

眼看想劝住皇帝还得再加一把火,谢迁在边上说了句:“陛下,臣以为出塞是大事,切不可等闲视之。眼下有稳固的长城防线可恃,敌人来攻,咱们不怕他,出塞作战,反而被动了。”

几位老臣都这么说,朱祐樘打仗的兴头儿也渐渐冷了。又琢磨了半天,终于说:“幸亏有几位老先生,不然朕就把这事办鲁莽了。”

听皇上这么说,几位大臣才放下心来。

不管怎么说,皇上不糊涂,还是肯听人劝的。

军机大事已定,朱祐樘心里也轻松了不少。见今天廷议之时李东阳始终一言不发,就问了一句:“先生这次去山东孔庙告祭还顺利吧?”

此话一出,刘健、谢迁两位阁老一齐望向李东阳。

从进宫到现在,李东阳一直别别扭扭,话也没说几句。这是因为他已经下了决心:今天面见天子,要认认真真说一番话!

李东阳要说这番话,都是因为他出京去了趟山东。

李东阳虽然是户部尚书,替大明朝管着账本子,也知道这些年天灾不断,宫里的支派用度与日俱增,国库越来越空虚,百姓的日子越来越难过。可他毕竟是个京官,看的都是账面上的数字,民间困苦到了什么程度,李东阳并不知情。

此次奉旨到孔庙告祭,一路经过直隶、山东,只见田地焦枯,饿殍遍野,百姓卖儿卖女,饿急了眼的人们大白天就在官道上抢劫,为一个馒头就能闹出人命。有些地方人肉和猪肉摆在一起卖,人肉还卖不上猪肉的价钱,把李东阳吓得毛骨悚然!

想不到天下的老百姓竟穷到了这个地步,朝廷里的人还在睡大觉!这么下去,大明朝要亡啊!

李东阳不是个没有良心的人。这个茶陵乡下出来的小老头儿平时好脾气,倔强起来也真敢说话!自从回到京城,他就一直想要上疏天子,历陈时弊!现在皇上召见,正好问到他的头上,李东阳咬了咬牙:“臣这次奉旨去山东主持文庙的告祭,正赶上山东、河北大旱,种下去的麦苗全都枯死,颗粒无收,连人畜都没有水喝。运河里的纤夫们多少天没吃过一顿饱饭,衣不蔽体,十几个人拉不动一条船。山东地面的旱情最重,很多地方饿死了人!各地盗贼蜂起,杀人越货、打劫府县,无恶不作,这么下去,老百姓今年怕是不好过了。”

朱祐樘一愣:“听说有旱灾,但朕想也不至于如此吧?”

“都是臣亲眼所见,千真万确。”

听李东阳说得这么厉害,朱祐樘皱起眉头:“这么说又得从南方调运粮食赈灾了……”

一提起南方,家在浙江的谢迁插进话来:“臣听说南方遭了水灾,苏南、浙东一带田地尽毁,逃难的人拥塞道路……”

今天李东阳是下定决心要闯祸的,既然是祸,就不能牵累别人。所以谢迁一句话还没说完,李东阳又把话头抢了过去:“北方土地贫瘠,一向都穷,江南是朝廷财赋之地,素来以为那里有钱有粮。可臣在户部这几年,却知道江南不少地方官吏的俸禄已经欠了好几年,至今发不下去。这次大水把南方几个省都淹了,很多府县粮食已尽!那些受灾轻的州县,仓库里的存粮也不足十天支用,哪还有余粮往北方调运?现在直隶、山东、山西、陕西的饥民已经无力赈济,如果今年秋天湖广、江浙再歉收,只怕连江南都垮了!”

只知道今年有灾,民间闹了饥荒,可万万想不到灾情竟到了这个地步!朱祐樘听得心惊肉跳,唇干舌燥,半天,哑着嗓子说:“不至于如此吧?”

李东阳沉声道:“臣原也以为不至于如此。这一次是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不得不信!我们这些人在京里当官,虽然知道各地闹了灾,可也想不到竟是如此局面……”略沉了沉,猛地提高了声音,“连臣子都不知民间疾苦,陛下高居九重之上,又哪能知道这些?”

没想到李东阳忽然犯颜直谏,说出这么硬的话来!

眼看李东阳面红耳赤,说话越来越直、越来越急,刘健、谢迁、刘大夏三个人面面相觑,都不知道这个倔老头儿今天到底要干什么。

李东阳今天是下定决心要闹一场的。

既然话已经说开了,李东阳干脆横下一条心来:“臣以为弄到今天这个局面,皆因朝中庸官冗吏太多,觍食俸禄,国库大开,任人挥霍;京师屡屡大兴土木,任意役使百姓军士;地方官妄征苛捐杂税,祸害百姓;皇亲国戚一家拥有的庄田少的合一个县,多的甚于州府!可这帮人贪得无厌,还在不断兼并土地!各地藩王一年所需供奉达二三十万两白银,还不满足!还要派手下豪奴私设关卡,私征关税,打的却是国家的旗号!我大明建都北京,粮食物资都从南方调运,被这帮私设关卡的恶奴豪强闹得物价直涨数倍,商人百姓被盘剥一尽,怨声载道!宫里又派出大批宦官到各地掌管织造、营建、河工,所到之处如狼似虎明抢明夺,百姓四处逃亡,卖儿卖女,实在已经无以为生了!”

半晌,朱祐樘喃喃道:“何至于此?何至于此?……”

到这时李东阳已经急了,瞪起两眼冲上奏道:“一村一镇的苦情,郡县官吏未必知道;郡县的苦处,朝廷又不知道。就算上达天听,有多少能传到陛下耳朵里?一开始大家官官相护,一级骗一级,都说这天下是‘太平盛世’,粉饰了太平,他好有政绩,好升官!可今年蒙蔽,明年蒙蔽,百姓苦上加苦,灾上加灾!到最后局面恶化到无法收拾了,当官的又怕担责任,更不敢说实话,只好加倍蒙蔽,加倍粉饰!到最后大祸已成,天子还自以为太平盛世,如何得了?如何得了!”

一时间暖阁里鸦雀无声,静极了。

在这一片吓人的死寂中,朱祐樘终于开口了:“还有什么,都说出来。”

到了这一步,李东阳已经把身家性命都抛下了。既然连死都不怕了,那就真是什么都敢说了,他接着说道:“这几年北旱南涝,地震山崩,蝗灾骤起,灾害之重实是大明百余年所罕见!陛下也说这是‘天人感应’,几次命臣子‘修省’,兴利除弊,建言献策,可奏章送上去了,陛下又听从了几条?那些涉及藩王、贵戚、宦官的奏章陛下连一条都不肯采纳!朝中都在传言,说陛下这叫‘三不动’!臣想既然陛下心里是这样打算,何必‘修省’!”

话说到这儿,李东阳已经是指着鼻子在骂皇上了。好在这个时候,他要说的话也说完了。

鸦雀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