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宫墙圈得人发慌,她不找点事做,骨头估计都要锈了,想到这,她立刻爬了起来,打开殿门走去昭和殿的后院。
往后院去的路弯得像根缠人的绳,两旁红梅压着雪,红的渗进白的里,倒像谁把血泼在了雪地里,程念盯着那颜色发怔,她家院子的梅是暖红,这儿的却带着股子冷艳,就像她这些天遇到的宫人虚伪的笑。
穿过月洞门,便是昭和殿宫女们居住的地方,不似偏殿那般大,分成了几间小屋,许是下午,并无人在门前晃荡,周身一片寂静。
程念缓缓上前,恰好一白玉脸盘的宫女打开门走出,瞧见程念这个生面孔,警惕地问道,“你是何人,擅闯昭和殿后院!”
程念敛了敛神,福身时袄子下摆扫过阶前的雪,“姐姐容禀,妹妹是偏殿伺候九殿下的,衣裳磨破了边,想借副针线补补。”话落时,眼角余光扫过对方腰间的绣袋,那针脚密得像层网,显是个老手。
那宫女一听是新来的,脸色缓了缓,“你随我来吧。”
程念随她入内,屋中暖气稀薄,仅因窄仄,又残留着人迹余温,才未至冰冷彻骨。
“不知道姐姐姓名,今日实在是多亏了姐姐,妹妹的燃眉之急才得以缓解。”程念收回视线看向面前正在找着东西的圆脸宫女。
“云竹。”
“姐姐唤我翠娘就行。”
桌案上摊着块帕子,梅花绣得活泛,偏帕角缀了个星月纹,针脚歪歪扭扭的,程念指尖刚触到那纹路,心口突地一跳,像被簪尖扎了下。
系统今晨的警告还在耳边响:“簪现则命陨”,她下意识抚向发髻,那里空得发慌。
旋即好奇地问道,“这帕子上的绣纹是出自姐姐之手吗?真是厉害啊。”
云竹拿出柜子下的竹篮,走到桌前,看向那帕子,“都是些不值钱的手艺,你若喜欢便送你了。”
“这怎么好意思。”程念忙回绝道。
“这是你要的针线。”
“不知姐姐可方便教教我如何做这样纹路的帕子?”程念接过篮子,满脸期待地看着云竹。
云竹的圆脸上满是犹豫,程念正打算给个台阶,忽地看到对方点了点头。
“多谢姐姐,那我日后有不会的可以来这里找姐姐吗?”
云竹看着程念眼中满是期待,一时间不忍心回绝她,便点了点头,但想到可能程念来找自己的时候自己正当值便补充道,“往后你午后来找我,我上午要去娘娘那里当值。”
“多谢谢姐姐,这世上怎么会有像姐姐这样善心的女菩萨呢。”程念眼中闪着亮光,直愣愣地瞧见身前的云竹。
云竹被看的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忙挥手,“这点小事,到你嘴里,倒成活菩萨了。”
程念眉眼弯弯,起身道:“姐姐,那我便先告退了。殿下若回来寻不见人,该着急了。”她说着,朝云竹福了福身,不等回应,已转身朝门外走去。
云竹望着程念渐行渐远的背影,心头忽地掠过一丝惘然,今日自己行事,怎地如此失了章法?缘何就应下了教她?
程念回去便拈起针线,对着帕子埋头苦绣,待到终于歇手,她凝神端详那方丝帕,眉心不由微蹙,那纵横交错的针脚歪扭虬结,哪里寻得见半分梅花的清姿?默然半晌,她指尖摩挲着那团乱线,心头蓦地涌起一丝明悟:此道非其所长,不如……趁早断念。
这日,程念正对着一块绣得歪七扭八的梅花手帕发愁,身后忽然飘来一声笑,轻得像雪落在梅瓣上。
程念手一抖,绣花针直接扎进指尖,血珠冒出来,滴在帕子的歪梅上,倒比她绣的像样。
她猛地回头,顾裴正强忍着笑意,嘴角弯起的弧度却出卖了他。
程念盯着那团惨不忍睹的针线,指尖一紧,帕子被揉皱在掌心,她忽地起身,抬脚将那绣帕踢进床底,转而端肃神色,垂首道:“殿下有何吩咐?”
“进来。”顾裴的声音里还带着一丝轻快,“帮孤擦药。”
程念跟着他走进内殿,只见他掀开衣袍,露出那片依旧青紫的膝盖。
“殿下,您的伤……”
“玉佩碎了,你觉得段太医会来吗?”顾裴淡淡地瞥了她一眼,打断了她的话。
程念喉间一哽,蓦地想起那日十皇子不仅送了药,还递来一枚可调太医的玉佩,却被顾裴指节一收,当场碾作齑粉。
她只得认命,拧开讨来的药膏,以素帕蘸取,而后屏息俯身,将药轻轻覆上他膝头伤处。
顾裴却突然偏头,碧眸映着烛火:“十弟送的药,你为何不劝孤收下?”
程念手一顿:“殿下说那是伪善之物。”
“若孤是故意激他呢?”顾裴指尖敲了敲膝头伤口,“若孤是想看看,谁会替他说话,谁又会……替孤挡刀?”
程念抬眼时,正对上他审视的目光,仿佛在说:你会是哪一种?
她低头继续涂药:“奴婢只知殿下疼。”
男孩的身体瞬间绷紧,发出一声闷哼。
“殿下今日为何会……”程念一边轻柔地揉着,一边状似无意地开口。
“奴婢看那位三公主,骄纵得很,若是昭容娘娘还在,定会心疼殿下的。”
她小心翼翼地试探着,想从他口中套出些信息。
顾裴却只是沉默,长长的睫毛垂下,遮住了眼底所有的情绪。
程念正以为他不会应答,他却蓦地开口,声如幽雾浮过耳畔。
“翠娘,你信轮回吗?“顾裴的声音漫不经心,指尖却在床沿碾着块碎木。
程念捏着药膏的手一紧,药罐差点脱手,顾裴的话像把淬了冰的刀,猝不及防就捅过来,直逼她藏最深的秘密,她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垂下头,用一种近乎虔诚的语气,一字一句道:“奴婢信,枉死之人,当得善终,只是轮回不易,当且行且珍惜。”
这是她所能想到的,最稳妥,却也最耐人寻味的应答。
她没有看到,男孩捏着床沿的手,指节已因用力而泛白。
“翠娘,“良久,顾裴再次开口,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冷硬,“找个时间,去羽林卫,寻一个叫林昭的中尉。“
林昭...程念脑中“嗡“的一声,顾裴无缘无故的寻人莫非是在......她从未在书中听张周提起过此人,不过倒是有另外一位姓陆的将军—陆昀。
她抬眼时,正撞见顾裴碧色眸子里的光,似是看透了她此刻所想。
他竟在这时候就开始布网了?后颈的寒毛瞬间竖了起来。
她要杀的,根本不是一个无助的稚子,而是一头蛰伏在黑暗中,早已磨好利爪的幼兽。
“翠娘,”顾裴的声音突然在她耳畔响起,惊得程念手中药罐一滑,“你可知孤为何要找林昭?”
程念呼吸一滞,药罐堪堪接住。烛火将男孩的影子投在纱帐上,竟显出几分森然。她强自镇定道:“奴婢愚钝...“
“他欠我母亲一条命。“顾裴指尖划过膝上结痂的伤口,血珠渗出也不觉痛似的。
偏殿廊下,程念正蹲在小泥炉前扇火,药罐里的苦味混着雪气往鼻子里钻。忽然一片阴影罩下来,她抬头,对上一张白玉似的圆脸,是借她针线的云竹。
“这方子不对。”云竹指尖点了点药罐,“九殿下体寒,该加三分老姜。”说着从袖中排出个小纸包,姜片切得细如发丝,分明是早就备好的。
程念道谢去接,对方却突然攥住她手腕,云竹的目光钉在她发间,那根星月纹银簪正随着动作从鬓角滑出半截。
“娘娘的簪子……”云竹喉头滚动,声音轻得像雪落,“你竟一直戴着。”
程念心头一跳,还未开口,云竹已松开手,仿佛方才的失态只是幻觉,她将姜包塞进程念掌心,转身时裙摆扫过阶前残雪,只留下一句:
“青鸾殿的梅花,今年开得比往年都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