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章陵园(两章合一)
多年前的夜晚。
脸上隐约还带著稚嫩的伍伟,蹲在马路对过的花坛边上,嘴里叼著根狗尾巴草,眼神像鹰隼一样锁定了前方有独立庭院的那户人家。
他已经踩点很多天了,还找邻居了解过,确定家里住著的是一个独居老太太,以前是个小学老师,儿女都在国外。
每天偶尔来照顾的,是老太太的外甥女。
儿女都在国外,家里肯定很有钱。
老太太记性差,警惕性低,家里有钱,独居————简直是完美的盗窃对象,不去偷点什么简直糟蹋了。
伍伟咀嚼口中的狗尾巴草,任凭那淡淡的苦涩在唇舌蔓延,他摸了摸干瘪的口袋,最后一根烟已经在半小时前抽没了。
他有父母,可是父母已经离婚并各自组建了新的家庭,最要命的是都有了各自的新孩子。
有了新欢,谁还管他这个前朝余孽。
初中毕业他就没再上学,整日在社会上混,打架斗殴浑浑噩噩,直到今天发展成坑蒙拐骗。
等待持续了一个多小时,伍伟看著朱贵兰拎著布袋出门远去,他低头起身迅速溜到了门口。
这种老式门锁对他来说形同虚设,从兜里掏出细长的铁片,三两下便把锁撬开了。
屋里很整洁,散发著混杂著旧书本和不知名药物的味道,陈设简单,伍伟没心思细看,开始快速地翻找抽屉和柜子,重点是老太太的卧室和客厅。
他的判断没错,卧室确实有不少现金,加上零钱,几千还是有的。
伍伟欣喜若狂,几千块钱,省著点足够他花好几个月了,未来一段时间不用再愁没有烟,不用和朋友玩的时候再被鄙视。
他不满足,来到客厅继续翻找,就在他刚从一个铁皮盒子里翻出几张皱巴巴的现金时,身后突然响起了开门声。
伍伟浑身一僵,吓的冷汗瞬间渗出。
不可能啊,这个时间点,家里应该不可能回来人才对!
一瞬间他有些茫然无措,不知该找地方躲起来还是干脆直接冲出去,耽搁的几秒钟,朱贵兰拎著布袋已经走了进来。
看到屋里多了一个陌生的惊慌少年,手里还拿著钱,朱贵兰愣了一下,目光中并没有伍伟想像中的惊吓或者愤怒,依旧平静温和。
「你————你是哪家的孩子啊?」朱贵兰的声音很温柔,带著老人特有的迟缓和沙哑,「怎么翻的这么乱,哎,我又得重新收拾了。」
见对方反应不激烈也不准备报警,伍伟紧绷的肌肉稍微松懈,但警惕未消,他攥紧了手里的钞票,含糊解释:「呃————我我我————我走错家了,对不起。」
「走错了啊。」朱贵兰没赶他走,把布袋挂好去拿水杯:「渴不渴?奶奶这儿有白开水,你看你满头大汗的。」
看著老太太倒水,伍伟站在原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手里的钞票突然有些发烫。
陌生人突如其来的关心,让他想到了自己的父母,一时间鼻尖有点酸。
朱贵兰端著水杯过来递给伍伟,慈爱且复杂眼神落在他身上,好像透过他看到了别人,也好像看穿了他的谎言:「你这孩子看著面生,你爸妈住在附近吗?
」
「我————我爸妈离婚了不管我。」提到爸妈,伍伟皱眉,带著少年人特有的倔强和叛逆。
这句话似乎触动了朱贵兰脑子里的某根弦,目光在伍伟年轻写满执拗的脸上停留片刻,轻轻叹了口气,搬了把椅子坐下。
「我教过的孩子里啊,也有爸妈分开的。」朱贵兰声音缓慢,回忆久远的事情,「有个小男孩爸妈离婚那年,他跑到学校操场哭,谁也不理,就觉得天塌了,没人爱了。」
伍伟感同身受,不由自主竖起了耳朵。
「我就跟他说啊,孩子,爸妈是爸妈你是你,他们选择了他们认为对的路,可能没顾上你,但你的路需要你自己一步一步走出来,那才叫精彩。」
说著,朱贵兰指了指不远处的墙壁,那里挂著几张老照片,上面是不同年代的毕业合影。
「你看这些哥哥姐姐,他们其中有很多家里穷得揭不开锅,还有的爸妈常年生病,可现在呢,有当医生的,有和我一样当老师的,还有自己开公司当老板的呢!
每个人的人生都是一本书,开头可能不怎么好,但后面的情节精彩著呢,全靠你自己去写,去描绘。」
说到这里,朱贵兰转头再次看向伍伟,语调清晰:「可不能因为开头难就去乱写,这是对读者的不尊重,更是对自己的不尊重,尤其是——千万别去写那些会伤害到别人的故事,否则这本书可就真的毁了。」
这番比喻伍伟能听懂,心猛地一颤,手里的钞票几乎要捏出汗来。
他感觉自己所有的心思,在这个老人面前都被看得一清二楚。
「我————我什么都不会,我能去干什么?」伍伟声音干涩。
「只要凭借自己的努力,你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朱贵兰语气带著鼓舞,「去学个手艺,修车炒菜都行,你要是还想念书就跟奶奶说,奶奶虽然老了,以前讲课可是一把好手,学校里也有熟人————
有点啰嗦了,我女儿和儿子都在国外,忙,没空听我啰嗦,孩子啊,你要是没事可以常来奶奶家坐坐,奶奶给你做好吃的。」
孤独。
伍伟从老太太身上感受到了这两个字,那是和自己如出一辙的孤独,那是被亲人抛弃的孤独。
不同的是,自己选择了堕落和伤害,而老太太依然温柔的对待世界。
看著老太太那双布满皱纹的脸,那认真慈祥的眼神,以及手中的温水,伍伟感觉脸上火辣辣的,把钱慢慢放了过去。
「拿著吧。」朱贵兰又把钱抽回,塞进了伍伟手里,「你现在需要钱,等以后有钱了啊,再还我,不还也行。」
伍伟哽咽:「奶奶,我————我该走了。」
「这就走啊?」朱贵兰有些失望,「下次再来啊,奶奶给你做饭吃。」
伍伟逃似的离开了房子,月光余晖照在他身上,不远处的路灯余光拉出长长的影子,他回头看了看那扇普通的院门,掌心还残留著水的温度。
悬崖勒马。
这四个字重若千斤,未来充满了新的可能。
伍伟摸了摸口袋,那里多了一点钱,但不足以将口袋填满。
可是,他心里却好像被什么东西彻底填满了。
深秋的夜晚,冷风像刀子刮过青昌市的每一个角落。
包翰文喝多了,蹲在路边吐得昏天暗地,胃里翻江倒海,心里充满著空荡和苦涩。
今天是他母亲的忌日。
只有他记得,父亲却早已忘了。
此刻那个家里,父亲应该正在和新娶的后妈还有他们刚满月的儿子,享受著天伦之乐吧。
没人记得今天,没人记得妈妈,没人记得他。
酒精烧灼著胃,却暖不了冰凉的心,包翰文艰难的站起来,摇摇晃晃的往前走,漫无目的,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如行尸走肉。
他平时不这样。
只是因为,今天是妈妈的忌日,他想妈妈了。
不知走了多久,包翰文拐进一条老旧的街道,路灯昏暗,树影幢幢。
迎面,提著布袋的朱贵兰颤巍巍迎了上来,挡住了去路。
包翰文下意识抬头,发现是个老太太,对方眼神有些迷茫,带著一种急切的探寻。
没等包翰文反应,老太太猛然凑近吓了他一跳,眯著眼仔细打量,昏黄的路灯勾勒出脸上深深的皱纹。
突然,老太太浑浊的眼睛里迸发出光彩,有惊喜,有慈爱,有思念。
「硕硕?你回来了啊?什么时候回来的?」老太太很激动,冰凉的手一把抓住包翰文,力道出奇的大,「你这孩子,回来怎么不提前告诉妈一声?妈好去买你爱吃的菜啊!从国外坐飞机赶回来很累了吧?饿不饿?走走走,跟妈回家。」
包翰文愣住,浓重的酒意被这突发状况冲散了不少,意识到眼前的老太太有些糊涂,认错人了。
他想挣脱,想解释自己不是【硕硕】,可当对上老太太那双殷切的眼神后,话到了嘴边怎么也吐不出来。
这种眼神他见过。
梦里见过。
那是所有盼子归来妈妈的眼神。
「好————」包翰文喉咙干涩,也不知道怎么想的,直接同意了。
朱贵兰脸上的笑容绽开,握紧包翰文的手就走,路上絮絮叨叨:「瘦了,真是瘦了,在国外肯定没好好吃饭。
工作再忙也要记得按时吃饭啊,不然胃要搞坏的。
你看你,手这么凉,是不是穿少了?
妈早就给你织了毛衣,就等你回来穿呢,这回好了,你走的时候拿著————」
她一边说一边摩挲包翰文冰冷的手背。
触感粗糙,却带著久违的温热,瞬间温暖了包翰文全身。
他已经记不清,有多少年没有人这样握过他的手,叮嘱他吃饭穿衣了。
后妈礼貌而疏远,父亲忙于新家庭,他的生活里,只偶尔有几句程式化的问候。
朱贵兰还在不停地念叨,从【硕硕】小时候的调皮到第一次考满分的兴奋,记忆错乱,但深植于骨髓里的母爱却非常清晰。
清晰到,让包翰文心疼。
不止有父母不要孩子了,还有孩子————不要父母了。
「在外面受了委屈就跟妈说,这儿永远是你的家。」
回到住处,朱贵兰忙不迭去做饭,去厨房前抬手摸了摸包翰文的头,动作轻柔。
包翰文高大的身躯微微颤抖,酒精带来的晕眩感早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浓浓的酸楚。
这一刻,他有了母亲。
母亲深爱著他,牵挂著他,一直在等待著他。
「这么好的妈妈,出国那个王八蛋特么的有病啊?脑子被驴给踢了?」
「养你这些年白养了!」
想到那位不认识的【硕硕】,包翰文忍不住暗骂。
看著厨房忙碌的身影,他没有准备去解释,找了个地方坐下静静等待。
两个菜很快好了,朱贵兰还用面团摊了油饼,端到了包翰文面前。
「快吃吧,趁热。」老人微笑。
包翰文喉咙滚动,刚才吐了那么久,还真有点饥饿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