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彻骨的寒冷,无数不在的剧痛,意识漂浮在无边无际的苦海上,每一次尝试凝聚都会被更猛烈的浪潮打散。睁开眼,入目是狭窄的一线天。
他静静地看着“他”茫然地眨了眨眼睛。
好像过去的痛苦已经成了最微不足道的感受,时间对“他”来失去了意义,任映真盯着“他”,并且确信对方能清楚地感受到生命正在从这具身体里流逝。
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他和“他”彼此两个,而这是独属于“任映真”一个人的过去,除了风声和偶尔不知名虫豸的窸窣声,便是死一般的寂静。没有人会来救“他”,没有人知道“他”在这里。
“是这样啊。”任映真:“不过我知道,你最怕的并不是死亡。”
因为我们的恐惧是重叠的。
记忆的潮水逆流,从灰暗的崖底回到刺眼的江湖。身边并辔而行的,是几张鲜活而充满信任笑意的脸庞。
是“他”离开师门,声名鹊起、恣意纵横的岁月。“他”也与同行的三人结下情谊,这时“他”已经学会回馈他人的善意。然而画面再闪烁,定格在一个静谧夜晚。
“他”多半以为那是托付给自己的信任,是对其心性的认可。然而很快那些脸上只有怀疑、愤怒与……一丝恐惧。
——你最怕的并不是背叛。
视角变低,他看着少年奔跑在熟悉的回廊庭院之间。如此温暖,明亮,带着几分慵懒的惬意——这就是“任映真”人生中最为纯粹快乐的时光。
“师父——!”
“他”的一切围绕着那位须发皆白的古松仙翁。老者看着他的眼神确实有毫不掩饰的欣赏和宠溺。天演阁是这孩子的乐园,从长老到童子,没有人不喜欢“他”。师兄师姐们争着带孩下山玩,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第一个想到的总是同一个人。
这里是家,是堡垒,是能隔绝外界一切风雨的桃花源。
【能给个近景吗,我第一次看见任映真脸上露出这种表情,甚至有点像伪人,因为太违和了】
【……那是羡慕吗?】
直到师父去世了。
天命是无法违抗的。那份无所顾忌的快乐仿佛也随之溘然长逝。
师叔接任了阁主之位,他天性严谨刻板,担心这前任阁主亲传弟子的跳脱性格会引来大祸,可怕的往往不是蠢蛋,而是聪明人的灵机一动。于是他处处约束“他”,想要压一压这孩子的个性,磨去那些危险的锋芒,发表的见解被斥为轻狂,所有努力只会得到更严苛的管束。
“他”已经无处倾诉,尽管尚还年少气盛,可他也已经是需要教导更年幼师弟师妹的师兄了。
这就是他最终离开的理由。最亲近的长辈想将你修剪成标准的盆景,已经蚕食掉了他最后的眷恋。
——你最怕的也并不是得到美好之后又失去它。
断残垣,焦土千里,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血腥、焦糊和尸体腐烂的恶臭。天空是铅灰色的,压得人喘不过气。
和“任映真”死去的那天天色相同。
任映真看见一个只有七八岁、骨瘦如柴的孩童。“他”蜷成一团,正在抱着自己发抖。饥饿、死亡,远处隐约传来厮杀声、哭喊声,以及近处野狗争食的低吼和秃鹫盘旋的嘶鸣。
好害怕。
孩没有哭,任映真知道这也是因为害怕。这双眼睛盛满了恐惧。
如果眼泪会冲掉脸上的泥灰,“他”也会跟其他流离失所的孩一样被抓走,从此再也回不来了。越不起眼越好,“他”祈祷着自己永远不要被发现。
这世界是一个巨大的狩猎场,你是其中最脆弱,最可口的猎物。
在这种恐惧的衬托下,天演阁的那段时光更像一场不真实的幻梦。
这种深植于幼年、对世界最基本的信任感被彻底摧毁的创伤,才是“他”所有恐惧的根源。
我不害怕背叛,因为我从未相信过有持久的善意;我不害怕失去美好,因为这美好本就不属于我;我害怕真实的自我,因为我知道一旦展露就将迎来灭顶之灾,我害怕无能为力的弱的自己,害怕这个会吃掉我的世界。
原来我们连恐惧都是一样的。任映真想。
可如果这就是你的一生,你的幸福快乐未免也太短暂了。漫长寒夜中偶然迸溅的一点星火转瞬即逝,只会留下更深的寂寥罢了。他很明白这一点,因为他切身体会过。
“你走了很长的夜路啊。”任映真。
那孩子似乎感知到了他的靠近,猛地抬起头,脏污的脸上那双过于清澈的眼中充满了惊惶,随即像是害怕被伤害般,更快地抱紧了自己的头,蜷缩成更的一团,试图消失。
“我知道、你……我们曾经怀疑过一切,包括自己存在的意义。”他蹲下来,同孩子平视,伸出手,掌心向上:“但你没有让任何人失望过。”
孩子抬起已有泪痕的脸,怔怔地看着他。
“你没有辜负将你从泥泞中拉起、给予你新生的师父。你长成了他所期待的明辨是非、心存善念的模样,这比任何功绩都能让他欣慰,不是吗?”
“你也没有辜负那个不敢掉眼泪,拼命想要活下去的你自己。你救了很多身处困境的好人,也斩了许多为祸世间的恶徒,让无辜者免遭涂炭。”
“你现在已经有了和你在话本里读到的潇洒的大侠一样特别厉害的名号,非常好听。而且他们提起你,不会先想到容貌,而是先想到你的剑。”
他注视着孩子眼中渐渐亮起的光。
“你已经做得够好了,任映真。”
这一路坎坷,快乐短暂,但是,
“你所行之路,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
任映真:“我敬佩你……因为你从未迷失。”
但我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