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身赴宴时所穿的锦绣袍服,此刻沾染了斑驳酒渍与油光,在清冷月辉映照下,显得格外刺眼,与他周身散发的凛冽气息格格不入。
他原本正在州牧府那喧嚣鼎沸的庆功宴席当中,与麾下文武官员们推杯换盏,大口喝酒,大块吃肉。
耳畔是震耳欲聋的阿谀奉承,眼前是舞姬曼妙摇曳的身姿。
正是志得意满、飘飘然之际,自然是不想来这等清冷寂静之地,扰了满腔的豪兴。
只是当他醉眼朦胧,目光无意间扫过席下,恰好捕捉到女儿吕玲绮悄然起身、身影迅速没入殿外黑暗的瞬间,心思却是骤然改变。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混杂着老父亲本能般的警觉,如同冰水浇头,瞬间冲淡了他几分醺然的醉意。
那感觉仿佛自己精心守护的珍宝,正被无形的阴影觊觎。
他几乎不用细想,直觉便已告诉他,女儿定然是心中惦念,迫不及待地前去寻找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徐澜了。
于是,本来尚有七八分醉意的吕布当即清醒过来,虎目中迷蒙的水雾迅速褪去,重新变得锐利如鹰隼。
他强压下心头翻涌的不快,简单与身边凑上来谄媚敬酒的将领们敷衍了几句,便大手一挥,令他们自行继续尽情享乐。
自己则寻了个借口,毫不犹豫地暂离了那灯火辉煌,人声鼎沸的喧闹之地。
前来徐澜庭院的途中,吕布被秋夜凉薄的晚风迎面吹拂着。
那风带着刺骨的寒意,掠过他滚烫的面颊,却丝毫吹不散他心头那股愈演愈烈的郁结与无名火气。
夜空疏星点点,仿佛也在冷漠地注视着他这略显仓促的行踪。
他拧着那两条粗黑威严的眉毛,大手无意识地紧紧按在腰间的剑柄之上,粗糙的指节反复摩擦着冰冷坚硬的金属纹路。
脑海中却如同乱麻,怎么也想不明白,那姓徐的小子,除了一副还算看得过去的皮囊和那股子故弄玄虚的姿态,究竟是有什么好?
竟然能把他这视若珍宝、素来眼高于顶、英气勃勃的掌上明珠,迷得如此神魂颠倒,频频主动寻去?
没错。
在吕布简单直接的思维里,徐澜就是那头不知用了什么妖法,妄图拱他家水灵灵鲜嫩小白菜的野猪!
思绪翻涌间。他脚下的步伐不由得加快,靴子踩在地面上,发出咚咚的闷响。
他恨不得立刻赶到,亲眼看看那小子到底在搞什么鬼名堂,是否对玲绮有所不轨。
不过,当吕布带着一身未散的酒气与腾腾煞气,如同旋风般大步流星闯入徐澜的庭院时。
眼前所见到的诡异景象。
却让他整个人如同被九天惊雷当头劈中,猛地顿在了原地,魁梧的身躯僵硬如铁,直接愣住了。
那双因酒意和怒气而布满骇人血丝的铜铃大眼,此刻瞪得溜圆,几乎要凸出眼眶。
脸上那志得意满、睥睨一切的神情彻底凝固,转化为了纯粹的惊愕与茫然,甚至还带着一丝荒诞之感。
毕竟,在他那被酒气与怒火熏蒸的视野里。
除了他预想之中、正俏生生立在院内的自家女儿吕玲绮,和那个让他怎么看都觉得不顺眼的徐澜之外。
竟然还有两个他做梦也想不到,绝对不应该,也绝无可能出现在于此地之人!
那便是本应被他下了严令,由心腹亲兵重重看守,插翅难飞的中年枭雄——曹操,曹孟德!
以及那位出身尊贵却也同样沦为阶下之囚的河北霸主——袁绍,袁本初!
吕布感觉很摸不到脑袋,非常古怪,思绪瞬间乱成了一锅煮沸的泥浆。
这两人分明被他亲自下令,严密软禁在特意安排,守备森严的“静室”之中,内外皆有精兵强将把守,连只苍蝇都难飞进去!
他们怎会如同精通五行遁术的鬼魅一般,不惊动任何警报,突破所有明岗暗哨,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这徐澜的僻静庭院里??
另一边,曹操和袁绍在看清来者乃是吕布本尊,而非其他什么巡逻士卒或寻常将领后。
刚刚因吕玲绮突然出现而骤然紧绷的心弦,几乎是“啪”地一声,彻底断裂,碎成了齑粉。
整颗心都如同被瞬间抛入了数九寒天的冰窖最深处,凉透了,瞬间失去了所有温度,连血液都似乎凝固了。
他们也万万想不到,继吕玲绮这意想不到的变数之后,接踵而来的、最致命的来客,竟然是他们此刻最惧怕见到的正主——吕布本人!
这简直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倒霉到了极点!
“这下……要完了……”
“此番休矣……天欲亡我?”
曹操和袁绍的心里,几乎是同时,不受控制地涌现出了这个冰冷而绝望的念头。
一股浓稠得化不开的死意,顺着尾椎骨急速蔓延而上,瞬息间冻结了他们的四肢百骸,连指尖都变得冰凉麻木。
于是,非常戏剧性,却又无比压抑,令人窒息的一幕便出现了。
清冷的月华如水银泻地,无声笼罩着这方素雅庭院,将每个人的表情都照得清晰无比。
吕布魁梧如山的身躯僵立在门口,脸上混杂着惊愕困惑之色,以及如同火山喷发前般急剧积累的暴怒。
他的影子被月光拉得极长,扭曲地投在地上,仿佛一头择人而噬的凶兽。
曹操与袁绍则如两尊被瞬间抽走了生气的石雕,僵直地坐在那冰凉的青石凳上,面色惨白如纸,不见半分血色。
徐澜依旧是一副超然物外的模样,静立原地,白衣胜雪,仿佛眼前这剑拔弩张,危机四伏的一切纷扰,都不过是过眼云烟,与他毫无瓜葛。
月光在他平静无波的侧脸上流淌,更添几分神秘与疏离。
而吕玲绮则是俏脸紧绷,一双英眸看看面色铁青的父亲,又看看那两位面如死灰的不速之客,秀眉紧紧蹙起,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担忧与一种极其不妙的预感。
她下意识地向前挪了半步,似乎想挡在徐澜身前,却又不知该如何化解这眼看就要爆发的冲突。
庭院内,吕布和曹操、袁绍三人,大眼瞪小眼,目光在空中复杂地交汇碰撞。
谁也没有率先开口,空气沉重得仿佛凝固成了琥珀。
时间都似乎停止了流动,气氛顿时陷入一种令人头皮发麻、几乎要窒息的僵持。
只有那不知情的秋虫,在角落的草丛里发出断续的鸣叫,更反衬出此地的死寂。
曹操和袁绍感觉自己这次是真的在劫难逃了,面对盛怒之下且拥有绝对武力优势的吕布,任何巧言令色的解释和运筹帷幄的计谋,此刻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这是真没招了。
他们仿佛都已经清晰地看到了死神挥舞着镰刀,投下的冰冷阴影,更嗅到了死亡的气息。
终于,在经过短暂却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般的死寂之后,吕布从那巨大的震惊与荒谬感中强行回过神来。
他惊怒交加,目光如同两把烧红了的烙铁,死死钉在座位上那两位如坐针毡的曹操和袁绍二人身上。
他语气阴森森得仿佛能刮下一层冰霜,带着“嘶嘶”的寒意,一字一顿地从牙缝里挤出道:
“曹孟德,还有袁本初,你们……倒是有点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