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命?有变?”孙策眉头越皱越紧,心中惊疑不定。
这道人所言,玄之又玄。
他本能地排斥这些神神鬼鬼之说,但对方能如此诡异地出现在此地,本身就已超出了常理。
自己虽然是江东的主公,可单论战力也是天下一流的水平。
“小霸王”之名,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这天下能压他一头的武将,也就吕布了!
可现在却有一名道人突然出现在他身后,而他却一无所觉……这未免太过惊悚了。
“是的……”于吉收回望向窗外的目光,重新聚焦于孙策身上,那深邃的眼眸,此刻竟让孙策产生了一种自己被完全看透的感觉。
“而且,若贫道所感不差,这天命之变,浩浩荡荡,无可阻挡……”
孙策闻言,眉头紧锁,仿佛被无形的丝线缠绕,越收越紧。
于吉的话语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心中漾开一圈圈困惑涟漪。
他素来信奉刀剑与血勇,对这等玄虚缥缈的神鬼天命之说,向来是嗤之以鼻的。
这偌大的江东基业,哪里是凭空得来?
是他与父亲孙坚,一步一个血印,在尸山血海中拼杀出来的江山!
多少次濒临绝境,多少回死里逃生。
那些流淌的热血,那些逝去的英魂,岂是轻飘飘一句“天命所归”便能轻易概括?
若世间万事早已被无形的大手注定,那他们父子呕心沥血、舍生忘死的奋斗,又算是什么?
难道只是命运话本里,一段早已写就,徒劳无功的挣扎戏码吗?
这念头让他心底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烦躁与荒谬感。
然而,于吉显然并无意为他详细阐释所谓“天命”的奥义。
那道人身形瘦削颀长,却披着一件异常宽大的玄色道袍,布料在窗外灌入的疾风中鼓荡,更显其身躯的空荡。
他面容枯槁,神情是一种浸透了岁月的寂寥。
窗外,暴雨如倾,雷霆间歇性地炸响,惨白的电光每一次闪烁,都将屋内映照得如同幽冥鬼域。
于吉就静立在这光暗交替的边界,周身仿佛萦绕着一种与凡俗格格不入的诡谲气息。
风雨雷声,似乎都成了衬托他存在的音律。
“虽贫道亦未能尽窥天命变迁之源流……”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奇异地穿透了隆隆雷声与哗哗雨响,清晰地烙印在孙策耳中。
“然洪流纵使改道,最终能跃过龙门、执掌乾坤者,大抵仍在那几条早已显化的‘潜蛟’之中。”
于吉话语微顿,那深邃如同古井的眼眸似乎望向了不可知的远方,又缓缓收回。
“天下大势,分合有定,此乃常理。
董卓暴毙,如今这神州大地,身负气象者,屈指可数……”
“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坐拥中原沃土,麾下谋臣如雨,猛将如云,其势已根深蒂固,堪为一霸。”
“袁绍,四世三公,名望冠绝河北,坐拥带甲之士数十万,粮草辎重堆积如山,兵锋所向,一时无人能攫其锋。”
随即,他话锋转向东南。
“江淮之地,徐州城中,吕布据城而守,其人勇力,确已登峰造极,画戟之下,难寻敌手……”
“然其性刚愎,智略短浅,反复无常,虽有力拔山兮之气概,却无运筹帷幄之韬略。
天命……不眷顾此等无根之木,无水之萍。
纵有万夫不当之勇,终究不过是冢中枯骨,败亡之日,可期矣。”
他的声音略作停顿,似在斟酌。
“至于益州刘璋,荆州刘表之流,倚仗宗室身份,偏安一隅,守成或有余,进取则严重不足……
在天命轨迹明晰之时,不过是为真龙开道的陪衬罢了。”
他话中带着一丝感慨,但随即语气又变得微妙起来。
“然如今天机混沌,命星紊乱,他们身上那层看似尊贵的汉室宗亲光环,是会成为助力,还是催命的枷锁,却也难料了。”
最后,于吉的眼睛,落在了面色愈发凝重的孙策身上。
“而你孙伯符,年少统兵,横扫江东,六郡八十一州已渐成囊中之物,鹰扬虎视,自是一方雄主,未来不可限量。”
“依照既定轨迹,你当如流星划破天际,虽璀璨夺目,却转瞬即逝,盛年之际便遭不测,魂归九泉……
而贫道,亦将因你之手而身死,再以残存咒力,携你共赴黄泉。”
这直言不讳的话语,让孙策脊背窜起一股寒意。
但于吉话锋随即一转道:
“可如今,天命之河泛起涟漪,前路迷雾重重,你我的终局,自然也生出了新的枝桠,有了被改写的可能。”
“故而,贫道愿在你身上落下一子,倾力助你争鼎天下,鼎定乾坤……此举,亦是为改易我自身那原本注定的命途。”
孙策听完这番话,只觉一股冰冷的寒意急速攀升,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
于吉对天下豪强如数家珍般的剖析,精准得令人心惊,其中蕴含的洞察力,远超寻常谋士。
而更让他心底发毛的,是对方那口口声声、笃定无比的“天命”与“命数”。
他猛地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胸腔内翻涌的惊涛骇浪,脸上残余的疑虑被一种固执的刚毅所取代。
“我不管什么天命!”
孙策声音陡然拔高,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我孙伯符若要问鼎中原,自会凭掌中这口剑,胯下这匹马,还有麾下效死的江东儿郎,以堂皇正大之势去争夺!去征服!”
他眼神锐利如即将离弦的箭矢,死死盯住于吉那漠然的面孔。
“你这道人,休要以这些妖言妄语来蛊惑于我!
你假借符水治病之名,聚拢信众,收买人心,其行可鄙,其心可诛!
我尚未腾出手来问罪于你,你竟敢主动寻上门来!”
他右手猛地按上剑柄,拇指抵住剑锷,一股凛冽的杀气瞬间弥漫开来。
“此刻速速退去,我可当作未曾见过!
若再迟疑不退,休怪我治你一个蛊惑民心、窥探机要之罪!刀锋落下,身首异处之时,休要怨我言之不预!”
这番话语,如同惊雷炸响在室内,充满了少年霸主的威严与血气。
奇妙的是,窗外那原本连绵不绝、仿佛要撕裂苍穹的惊雷,竟在这一刻突兀地停歇了一瞬。
就连疯狂敲打着屋檐地面的暴雨声,也仿佛被这冲霄的霸气所慑,骤然减弱了几分。
整个房间内外,陷入了一种极其短暂,却又无比压抑的死寂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