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清晨,当天光尚未完全驱散明鉴城废墟的薄雾,封神台前便已人头攒动。
那块曾代表着至高威严与冰冷秩序的漆黑石碑,如今成了九洲万界最热闹的许愿池。
第一个尝到甜头的,是城中一个嗜酒如命的破落户。
他不过是醉后狂言,在玉册上随手划拉了一句“醉酒说的话也算数”。
当晚,他在酒馆与人吹嘘,拍着胸脯自称“我乃东海龙宫巡夜判官,专管此地风雨”,话音未落,村口那口枯了半年的深潭竟陡然间蛟气升腾,一团水雾自潭中冲天而起,盘旋在他头顶,随着他的醉步亦步亦趋。
他指东,水雾便化作甘霖浇灌东边旱田;他骂西,水雾便凝成冰雹砸向西村恶霸的屋顶。
这份短暂的控水之能,虽在天明酒醒后烟消云散,却足以让整个村子的人对他敬畏三分。
紧随其后的,是一个被主家压迫多年的婢女。
她日日遭打骂,心中积怨成海,却无力反抗。
夜里,她颤抖着来到封神台,用一根烧黑的木炭写下:“梦里杀的人,不算偿命。”当夜,她在梦中化身浴血修罗,手持利刃,将那平日里作威作福的家主斩于刀下,醒来时泪湿枕巾,只当是南柯一梦。
可第二天,府中便传来消息,家主在睡梦中猝然离世,面容安详,官府仵作查遍全身,也找不出一丝一毫的外伤,最终只得将此案归为不可揣测的“天罚”。
一时间,光怪陆离的“新规”如雨后春笋般冒出。
“走路捡到的钱,就是我的!”——于是,城中一个乞丐,一天之内竟在同一条路上捡到了十七次钱袋,次次都恰好是前一个失主刚掉落的。
“吹出去的牛,能成真一半就好。”——于是,一个说书人讲到“力能扛鼎”,自己便真的能单手举起三百斤的石锁,虽远未到扛鼎之力,却也足以惊世骇俗。
虞清昼没有干涉,她只是站在远处,如同一位冷眼旁观的棋手,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棋盘上每一颗棋子的异动。
她很快发现,这无字玉册并非一台冰冷的、有求必应的机器。
它更像一个苛刻而又充满好奇心的实验者,将每一个愿望都转化为一种局部的、小范围的规则进行试运行。
若这个愿望只是一时兴起,很快便会被遗忘,其引发的异象也会随之消散。
但若一条规则能在特定区域内,获得足够多生灵发自内心的认可与共鸣,那种无形的“心灵之力”便会汇聚起来,将这条“临时条款”彻底固化,成为一片区域内颠扑不破的律令。
这是一种全新的、自下而上的立法模式,混乱,却充满了生命力。
而那个始终沉默的盲童,则彻底改变了他的工作。
他不再敲击地面为玉册校准,而是开始像一只勤劳的蜜蜂,收集着每一个许愿者离开封神台后留下的痕迹——他们在泥地上踩出的深浅不一的脚印,被风吹落的枯黄发丝,甚至是写坏了愿望、随手丢弃的草稿纸团。
他将这些看似琐碎无用的东西一一捡起,投入到封神台后方一口早已干涸的古井之中。
井底,原本只有些许微光的藻类,在接触到这些沾染了“众生愿力”的杂物后,竟发生了奇异的变异。
它们开始疯狂增殖,彼此纠缠,最终生成了一种仿佛拥有生命的、会自行游走的“愿念孢子”。
这些孢子轻若尘埃,随风飘散,无声无息地融入了九州大地的每一寸空气里。
半个月后,远在万里之外的边陲小镇,一个孤女夜里梦见自己是远古雨师的后裔,醒来后发现,自己只要一开始哭泣,无论天气多么晴朗,头顶都会迅速凝结乌云,降下不大不小的雨水。
西域的沙民中流传着一句古老的谚语:“饥饿的骆驼能吞下天上的星辰。”某个酷热的夜晚,一支迷失在沙漠深处的商队弹尽粮绝,领头的老者绝望地对着夜空念叨起这句谚语。
下一刻,天上最亮的一颗星辰竟真的光芒一闪,化作一道流光坠入他身旁一头濒死的骆驼口中。
那骆驼瞬间恢复了所有体力,驼峰中满载的,不再是水,而是足以让整支商队走出沙漠的、散发着星光的甘甜果实。
规则,正在以一种超乎想象的、野蛮的方式疯狂生长。
它正在脱离明鉴城这唯一的中心,也正在脱离虞清昼最初的掌控。
但它也因此,真正地活了过来。
这种无序的生长,必然带来冲突。
一日,几行断断续续的金色验证码,悄然浮现在古井的井口边缘,那是玄留下的警示:“LOCALLAWFLICTDETECTED.”(检测到区域法则冲突)
虞清昼循着冥冥中的感应,来到两座相邻的村庄交界处。
甲村在前几日刚刚固化了一条新规:“孩子的话,永远都是真的。”村中一个孩童指着邻村乙村的牛,说了一句:“你家的牛偷吃了我家的麦子!”这条“铁律”当即生效,甲村村民群情激愤,要求乙村赔偿。
而乙村,则虔诚地信奉着另一条规则:“只要是做梦,就不能当真。”他们村一个长者,亲眼看见甲村那头“被偷吃”的麦田里,有麦子自己长腿跑进了牛棚,整个过程如梦似幻,荒诞不经。
因此,乙村人坚信这不过是天地间的一场大梦,拒不承认“偷吃”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