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猴……”我惊愕低喃。
白术淡淡道:“是山魈。”
山魈,附了王无患的身?
青漓平静安排:“先送宋淑贞回宋家,李银杏,此事就交给你了。”
银杏嫌弃抱住死里逃生受惊过度的宋淑贞,不乐意地试图反抗:“非要我送她不可吗?”
仇惑收回大刀:“没办法,我家娘娘和她家宋花枝不对付,宋花枝要是看见我家娘娘送她母亲回家,她不得徒手生撕了我家娘娘……”
银杏扁嘴,委屈地昂头看雪仙:“阿雪,你得陪我一起,宋花枝发起疯来我也遭不住啊!”
雪仙温和应下:“无妨,等会儿我背她回去。”
我想了想,道:“还是先别送回宋家了,回我们家。”
“你要把她,带回你和蛇王大人家?”
银杏十分不爽的第一个反对:
“不行不行,还是我和阿雪把她送回去吧!二十多年了,她都不许你进她家家门,你又凭什么让她污了你家净土!”
受惊过度的宋淑贞僵了僵,呆滞昂头,迷茫看我。
我浅浅道:“她身上的伤疤,我有办法给她去除掉。”
银杏还是不赞同:“她身上的伤,是她自己造的孽!与你没关系。”
雪仙握住银杏的胳膊,善解人意道:
“阿杏,听鸾镜的吧。宋淑贞对她有生育之恩,不管宋淑贞当初是否想要鸾镜这个女儿,不管宋淑贞生下鸾镜后,如何待鸾镜。
宋淑贞对鸾镜都没有十月孕育之恩,让鸾镜为她做些什么吧,就当是、还了宋淑贞这份恩情,与宋淑贞两清了。”
银杏听罢,这才不情不愿地低头哦了声。
“成吧成吧,先回家,等镜镜给她处理完伤口,我再把她送回宋家!大祭司,您老早知现在,又何必当初!”
宋淑贞面色灰暗地低头,哽了哽,一言未发。
银杏扶着宋淑贞回到我家后,宋淑贞看着模样大变,却又似曾相识的外婆家,神色有一瞬的恍惚。
银杏与候在家里等我们的莲雾姨先将宋淑贞扶进外婆生前的房间,我与大宝二宝则去准备浴桶热水及所需药草。
热水烧开,大宝二宝帮忙把水拎去房间倒进浴桶。
我去厨房隔壁的小储物房拿竹筛挑了几把药草,几瓶阴蛊粉。
东西刚准备齐全,银杏就很不开心跑来储物房找我着急告状了:
“镜镜!宋淑贞她死活不许我们碰她衣服,莲雾姨好心帮她更衣,她却发了疯似地胡乱反抗,都把莲雾姨推撞在桌角上,撞伤后腰了!”
我愣了下,不急不缓地把东西转移进小竹筐里:
“辛苦你们了,她,高高在上骄傲了一辈子,当然不想让别人看见她狼狈不堪的一面,更何况,你和莲雾姨都是她亏欠之人。
她视你为情敌女儿,视莲雾姨为情敌,在你们面前暴露自己的不堪,比杀了她还让她痛苦。没事,等会我去伺候她沐浴。”
银杏忿忿不平道:
“要我说你就不该把她带回来,出手帮她。她以前可没看在母女情分上对你心慈手软过。
你还亲自去伺候她沐浴更衣,你能把如何去除她身上那些刺青的法子告诉她,就已经是给她这个生身母亲脸了!”
我拎上小竹筐,无奈叹道:
“李大叔说得对,当年的事,各有难处。我也就只帮她这一回,何况,我带她回来并不是心疼她这个母亲,而是有些事,也该让她慢慢认清了。”
外婆的离世,一直是我心中的一道坎。
宋淑贞是我母亲不错,可她却间接害死了这世上唯一对我好的那个人……
外婆离世前的数个夜晚里,悲伤地躺在床榻上含泪呼唤宋淑贞的小名……外婆的遗憾,我得为她圆上。
哪怕,外婆现在已经顺利转世,世间再无宋瑶芝老祭司这个人,她前世的执念,总得有人为她化解。
我拎着东西去外婆房间时,宋淑贞正蜷缩在外婆的床上双手扯着自己衣物瑟瑟发抖——
莲雾姨手里拿着自己的干净衣裙,无计可施地与我轻声说:
“还是你来吧,小梨不想让外人看见她的伤痕,她这次,的确被吓得不轻。我和杏儿不宜在屋里帮衬你,我先出去,等你这边处理得差不多了,有需要的地方再喊我们。”
我听话点头:“嗯好,刚才麻烦您了,莲雾姨。”
“无碍。”莲雾姨将干净衣服叠好放在小凳子上,快步离开房间,顺手帮我们关上房门。
我瞧了眼面无血色的宋淑贞,先去盛满热水的浴桶前洒下草药与阴蛊粉,再往水中滴几滴玫瑰花露,压一压水里冲鼻药草味。
调好了浴汤,我才放下竹筐,撤下门口的纱幔,脱了大袖纱衣外套。
动作轻柔地扶住宋淑贞胳膊,掺着浑身都在打抖的宋淑贞下床。
为她拆下头上的银饰,挑一根桃木簪给她重新挽起长发——
“你身上的伤都裂开了,血把皮肤和衣料黏在了一起,忍着点,会疼,我尽量手轻些。”
我抬手要为她脱衣服,可她却下意识身上一抖,缩着脑袋抓紧肩上衣物……
我见状,没有强迫她接受,只先从她衣上佩饰卸起,平静道:
“外婆从前与我讲过,你小时候的故事。
她说,你三岁那年,刚学会跑,学会利落说话,有一回,她出门办事被仙家打伤了后背,回来时,背上的衣物都被血濡湿了。
她怕你看见害怕,便说是在路上淋了雨水,她以为她能骗到你。
谁知你那时竟已什么都知道了,她在房间偷偷换衣物时,你一个人跑去厨房烧热水,小小的身躯拎不动水桶,便一瓢一瓢地往浴桶里送。
外婆在房间打坐调息了半个小时,你突然闯进外婆房中,拉着外婆的手,带外婆去下屋,指着水温刚刚好的浴桶,哄着外婆去沐浴。
知道外婆一个人上药不方便,就踩着小凳子站在浴桶边,往手心倒满药水,用肉乎乎的小手给外婆上药,清理伤势。
大祭司……外婆说,我们俩小时候,性子如出一辙。幼时我拿着树枝出门放羊,抓着羊角不撒手,外婆每每看见,都要驻足愣上好一会儿。
外婆说,你小时候,也喜欢欺负小羊,掰羊角,有一回,还被羊顶摔了个四脚朝天,吓得哭着往她怀里扑,打那以后,你就成天缠着外婆,要外婆把羊炖了,喝汤吃肉。”
雕花银项圈与精致的银腰链解开放在桌案上,我轻轻扯开她的腰带,她抓在衣领处的双手,亦下意识松开。
“她……还会和你,提起我?”她意外低喃。
我点头:“经常提。她上了岁数后,就常忆起你幼年时的天真乖巧,少年时的胆大勇敢,中年时的……独当一面。”
两层外衣脱下,我开始着手给她脱贴身的那袭里裙。
她慢慢放下戒备,双手垂落于身子两侧——
言语苍凉道:“我还以为,她只会记起,我有多忤逆混账。”
我小心翼翼地将那层衣物从她背上揭下……
殷红的伤口,渗出一滴滴新血。
血珠停留在那一道道屈辱的痕迹上。
她痛得咬牙,脖颈间青筋凸起。
低头闷哼出声。
我努力放轻手,不让自己弄疼她。
“外婆过世前,那几夜里,一直在喊你的名字。”
她疼得额角渗冷汗,闭上双眼深呼吸:“她恨我,对么?像我巴不得她早点死那样,恨不得带我一起下地狱!”
刺耳的言语激得我手上一顿,强忍住直接扯掉她的衣物,揭开她一层皮的冲动,压下心底怒火,吞了口凉气,冷下嗓音道:“在大祭司心目中,亲情,就那么低贱么!”
她听罢哽了下,随后又道:
“她厌恶我,我恨她。她与我的之间,便如你与我,我不愿意看见你,你也心里怨恨着我。若有一天,别人和你说,我还疼爱你,你信吗?”
“你至少自幼便在外婆膝下,你们母女之间,是有误会,才成了仇人。
而你不愿意看见我,是因为你恨我父亲,你觉得,我是我父亲的贱种,你觉得我不配从你肚子里爬出来,更不配继承您的衣钵。
说句更直白扎心的,你甚至觉得这世间一切好事物,我都配不上。
你盼望见到我生活不如意,盼望看见我众叛亲离孤苦无依,你特别想,我沦落到整个阴苗族,乃至整个人世间,谁都能踩我一脚的境地,以此来佐证,你当年遗弃我,你厌恶我是正确的。
外婆她是真的爱你,爱过你。而我,尚在母体时便承载着你对我父亲的所有怨恨。
你从未将我视为女儿,你只当,自己生了个仇人。我与你之间,没有任何美好回忆,我从未感受过一日母爱的温暖,从小到大,你没有一天,不在盼着我死。
所以,说外婆对你有爱,有不舍,我信,说你爱过我,我不信。
在娘胎时、幼年时都没得到的母爱,我现在成年了,又怎会不自量力地再奢求呢?
你不配与外婆比,我也同你,不一样。”
她嗤笑两声:“原来在你心中,这样瞧不起本祭司。”
“彼此彼此,我们两个,不是一直都互看不顺眼么?”我将她的衣物彻底除掉……
这才看见,她满背都是王无患的名字,以及……许多零碎不堪入目的污言秽语。
腰肢与大腿上,还青一片紫一片……
甚至、下身还有血。
扶她进浴桶沐浴,我站在她身后,撩水擦拭她肩上的伤疤,用混着阴蛊粉的洗澡水为她抹去肌肤上的刺字——
她掬起一捧水送到鼻息前,皱眉,恍然大悟:
“阴蛊……呵,你自幼就天分极高,巫术练得极好。
没想到,不允你修炼巫术,你便钻研阴蛊……这些阴蛊,可是连我,连你外婆,都制不出来。
看来,你外婆说得对,就算抢了别人的气运,也阻止不了别人变得更好。
老天爷,终究还是更眷顾你。”
“老天爷眷顾我难道不是应该的吗?宋花枝才是那个多余的人,她占着我的身份,夺走我的气运,甚至还想要我的命,老天爷如果不眷顾我,我现在就没机会站在你面前了。”
“要怪,只能怪你父亲……是他逼我的。”
“我父亲不该插足你与李大叔,那外婆呢?柳萤娘才是插足外婆家庭的第三者,为什么你反而为了柳萤娘恨上了外婆?”
“你怎么知道柳萤娘!”宋淑贞双手骤然紧紧攥住浴桶边缘,凝声问我。
我冷笑:“天底下的任何秘密,都无法隐瞒一辈子,总有见天日的时候。”
宋淑贞无助地往后一靠,精神颓废:“上一辈的事,你别多管闲事,不该你胡乱插手。”
“可是,大祭司,你忘记了么,是你害死了我的亲外婆,你手上,可是有我爹、我外婆两条人命。”我低着头,风轻云淡撩水为她净身。
她闭上眼睛,痛苦道:
“我在最需要她陪伴的年龄,她为了阴苗族,抛弃了我,一走就是三年。
这三年间,我生病,是柳姨在照顾我,我下雨天想娘亲,也是柳姨把我护进怀里,柳姨尽心尽力照顾着我的饮食起居,在我的印象里,柳姨,甚至比她这个母亲,更像一个称职的妈。
身为大祭司的女儿,生来就是悲哀、孤独的。
她是祭司,她成天忙着处理东家长西家短,从我记事以来,我连和她一起吃顿饭,都是奢望。
她从没带我出门玩过,上学时,别人家的孩子都有父母送,我就只有父亲偶尔去接一回,我的母亲,从来不管我今天在学校学了多少个字,明天在学校考了多少分……
我的世界里,似乎只有父亲,母亲,只占了百分之一。
我的生辰,虽然年年她都陪我过,可我也想吃一碗妈妈亲手做的长寿面,也想买蛋糕,回来和妈妈一起许愿,哪怕什么都没有,能单独与妈妈待上一天,也够了。
可、我这个愿望,从未实现过。
每年生辰,她都是夜里才回来,有好几次,我都等她等到睡着。
在她的心里,阴苗族的每个族民,都比我更加重要。
她闭关前几天,我哭着求她不要离开我,可换来的,是她狠心拽开我的手,决然转身离去。
她走后,我真的好想她,我不想一个人睡,我害怕夜晚的漆黑,我冷,我难受,我想要偎进她怀里,我缺乏安全感。
这时候,柳姨出现了,柳姨会给我做好吃的,冬天会给我做棉袄,做手套,夏天会靠在我的床头,熬夜给我驱蚊打扇子。
每年生辰,柳姨都会送我不一样的礼物,给我买蛋糕,陪我吃长寿面,我病了,也是柳姨整宿不合眼的照顾我,家里有了柳姨,我和父亲,与她,才更像一家人。
是柳姨弥补了我童年母爱的空缺,我知道,你外婆恨她破坏我们的家庭,可,柳姨向来不争不抢,她喜欢父亲,父亲也喜欢她,她在家里,是不会给你外婆惹麻烦的。
柳姨那么善良的一个人,你外婆偏就,容不下她。还动手打死了她。
她明明答应过我,不对柳姨下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