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6章仪式
我娘子死了。
却把我留在这个世界上。
老和尚已死,他的徒弟们嚇得四散而逃。
外面的那些兵丁握著钢刀,却根本拦不住已然是蛇妖之身的我。
我逃出那处火光冲天的院子,回到故里,回到了我与妻子共同经营的那家小医馆。
娘子临终前嘱咐我找处深山藏起来,莫要让人寻见。
可我实在捨不得这间医馆。
那小小的院子里,墙角的薄荷还在长,石桌上的药臼里,似乎还残留著她捣药时落下的碎渣。
每一片瓦,每一寸土,仿佛处处都留存著她的痕跡。
只要看著这小院子,就好像能看见她提著药篮从门外走进来,裙角沾著晨露,笑著唤我:“相公,药晒好了没”
药柜上的瓷瓶还摆得整整齐齐,她常坐的藤椅空著,阳光漏过窗欞,在椅面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却再也照不到那个会笑著唤我相公的人。
不过,我也只是在那小院中住了几日,没多久妻妹小青叉著腰站在门口,柳眉倒竖地寻她姐姐。
我只好垂著头,將前因后果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
小青性子泼辣,听完这些事,眼圈倏地红了,却死死咬著唇没哭,指著我的鼻子骂了句“窝囊废”,转身就。
我去追赶,转过街角就找不到她了。
后来我听说,半月后的一个雪夜,小青一个人打上了金光寺那是老和尚的师门。
她在金光寺大闹一场,踹飞禪房的门,打翻水缸大小的香炉,骂遍了寺中和尚。
直到住持出关,身披袈裟,手持锡杖缓步走出,小青才被他出手镇压。
念她確实事出有因姐姐惨死,姐夫被害,换作谁都咽不下这口气。
而那老和尚,虽早已被金光寺逐出门墙,毕竟曾是寺中弟子,金光寺也有个教导不力的错误。
所以,他们没伤她性命,只將小青困在金光寺后山的一个禪院里。
每日三餐有小和尚送去,茶水柴米从不短缺,却在禪院周围布下了阵法,不让小青踏出那禪院半步。
住持说她杀性太重,需每日听经,让佛法慢慢感化。
然而世事难料,十年后,金光寺住持圆寂,前往西方极乐。
新任住持是个面冷心硬的,看过小青的卷宗,说她执迷不悟,三年听经连句“南无”都没念过,一味用佛法怀柔怕是等不到她回头,当下便让人撤了阵法,將她关在了金光寺地牢之中。
我曾想去救她出来,奈何我本非妖身,虽然妻子用她的妖血、妖丹,还有毕生修为將我变成了蛇妖,但身上这些道行如同借来的衣裳,松松垮垮地掛著,根本捏不成拳头。
与金光寺的那些和尚交手几次,被禪杖敲得后背青一块紫一块,我便明白,凭我的力量想救出小青,怕是痴人说梦。
世易时移,金光寺渐渐破败,里面和尚的修为也不那么高了。
我本有机会潜入地牢,可娘子渡给我的修为终究不是自己修出来的。
那些法力侵蚀我的神智,我的脑子越来越不好使。
我时常坐在药柜前,抓著一味黄连,想半天也记不起这是治什么的,整个人像泡在雾里,糊里糊涂。
有时候对著铜镜,我会忘了自己是谁。
有时候见到街上的活泼女子,会猛然想起小青的脸,下一刻又忘了她叫什么。
有时候坐在院子里看云,云飘著飘著,连自己在哪、这世界是什么,都记不清了。
除了能牢牢记住娘子一一她笑的时候眼角有两个小梨涡,给我缝的里衣总在领口绣个草药,连她生气时轻轻打我的力道,我都记得清清楚楚之外,我什么都记不住。
甚至后来,妖力像虫子一样钻进脑髓,我已经彻底混乱。
我能想起娘子,却总以为她只是去后山採药还没回来,会站在门口等上一天,直到月亮升起来,才恍惚记起她已经死了可我又说不清是哪天死的。
我满世界寻找那个与我情投意合的娘子,在湖边时以为她会撑著油纸伞从桥那头走来。
在山中时,看著被蹭乱了叶片的兰草,会以为是娘子刚才从这里走过去。
然后突然在一个瞬间猛地回过神来她已经死了很多很多年。
我受不了这种折磨,在短暂的完全清醒时刻,我想过自我了结。
可娘子留给我的妖躯,刀砍上去只留道白印,水淹三日也沉不下去,並非普通手段能够自杀。
而动用法力来自杀的方法,我也试过。
咬著牙想引妖丹自爆,可一身法力就是不听使唤。
我根本无法完全掌控这一身修为,连自爆妖丹都做不到。
我想求助一些高人或者妖类,让他们动手杀了我。
可修士们嘆气:“你从不作恶,又是人化蛇妖,杀你等於杀半个凡人,平白沾染因果,我们担待不起。”
而妖类则更直接,他们根本排斥我。
我娘子在杭州附近的妖类中名声颇好,山精水怪谁受了伤,她都提著药箱去瞧,连钱塘江里的老乌龟都受过她的恩惠。
每当我鼓起勇气,拦住个化为人形的妖,结结巴巴提出这个要求时,他们都先是一愣,隨即用同情的目光看著我,然后摆摆手,脚步匆匆地离开。
死又死不了,可活著却如此痛苦,每一天都像被钝刀子割肉,眼睁睁看著自己记起又忘记,忘记又记起。
当那群扎著辫子的傢伙来到我面前,说让我必须跟他们走一趟,不然就用炸药把小青炸死时,我心中其实是十分开心的。
我知道,也许这又是一群人在重复一千五百年前的旧事一他们需要一条修为高深的蛇妖,用我的身、我的血、我的丹,去做他们想做的仪式。
我心里清楚,他们根本破不开金山寺地牢中的阵法。
但我已经活够了,活得连骨头缝里都透著累,这是我的机会。
我希望他们能杀了我。
这当然对不起当年娘子把命换给我的夫妻之恩,可我实在撑不住了。
如果我死了,也许能在阴司之中见到她。
黄泉路上,忘川河边,她会不会笑著等我伸手牵她
我太想她了。
所以我才来到了这个山洞中。